1899年,亡命之徒的年代走到了尽头。
但是我不知道。我追着那股要让人疯狂的淘金热放弃马萨诸塞的生活,来到德克萨斯时,我只有二十几。那时是1878年,怀着读书虫那样的热情,我想象着啃出一块地,然后飞黄腾达的样子。但是我错了,这里已经被连续30年的淘金热潮变成了千疮百孔的在路边被车碾过的马蜂窝。
我的小酒馆里本来还不少的人,现在却日益减少,有时酒馆里只需要开半边儿灯——没人。
那是1898年的第一个月,店里来了一位老人,还有一个人陪着他,一眼看上去就像他的儿子。这么多年的西部生活的经验,让我几乎一眼就看出来,这个老头肯定是这里的老手,而那个一眼看上去就像他儿子的,却像当时刚来这里的我:他肯定是马萨诸塞学派的。
看了一会儿,我低下脸,不动声色地问他想买点什么,老头笑了笑,右手做枪状,左手仿佛虚握住酒瓶。熟练的动作让我肯定他绝对不简单。但是在这里混了20年的我自然懂。
我从身后取了一瓶龙舌兰酒,倒在一个小杯子里,带着点火器端到他面前,他的儿子有些拘谨,不知道要干什么。我点燃杯中的酒,老头立刻端起来一饮而尽,他儿子还没有反应过来,一脸惊讶的神情。我笑了笑,知道这肯定是个大客户,说:“老爷子好高的兴致,真豪爽的‘射击’!”老头子也笑了,皱纹里仿佛藏着故事。“没想到碰到你这么年轻还懂行的!”他说。
“还年轻呢,我快四十了,一想到我刚来时还是个蠢货,我就感觉时间过得太快了。”我说。“是啊,时间过得真快啊!”老头子跟着莫名其妙地接了一句。我没搭话。老头自顾自地说:“要是当年我真的能做到就好了。”我还是没搭话,回到了柜台后面。
见老人一脸追忆的样子,我没有去打扰,而他儿子也没有说话。沉默了许久,老人知道失态了,所以讪讪地笑了笑,从口袋里拿了一把钱,我后来数过了,这些钱可以买十多杯那种酒。“剩下的就当小费,我会再来这里的,小伙子。”我摸了摸鼻子,笑嘻嘻地把他送出去了。他儿子在走的时候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仿佛要看出些什么。
那晚,我没睡着,我知道是什么吸引了他来到这里,就是那个“马萨诸塞”的招牌。我来自那儿,并且在那里有了理想,这是不可否定的。但是,呵,理想这玩意,最不值钱了。毕竟我怀着理想来到这里却被浇了一盆冷水,而且让我几乎没有脸面再见到家人,这么多年过去了,家里已经不给我来信,我也减少了向家里打钱的次数。我直觉上认为那个老头和我是一样的人。
果不其然,在后面那几天,老头总是一个人来,讲着自己年轻时候的事迹,说实话,开了20年酒馆,什么故事我都听过,所以只能和他聊一些老掉牙的故事。到后来老掉牙的故事也讲完了。
那是老头来的第十三个下午,他又点了龙舌兰“射击”。我知道他有故事要讲,趁着酒馆里没人,早早就收拾干净了。老人在吧台前坐下,开始讲述那段日子的故事。
那时候还在打仗,老人也参加了,总觉得热血沸腾可以改变很多事情。但是战争夺走了他父母的生命,那时他18,第一次怀疑自己做的事情。后来赶上淘金热,他在德州捞了一大块黄金,全身而退,自以为追逐到了梦想。
讲到这里他停下了,喝了好一会儿酒。他最后还是继续说:“我只是以为那是个玩笑。”这个黄金是他从一位姑娘手中骗来的,他说,“那是我第二次觉得我做错了。”他骗那个姑娘要娶她,结果卷了黄金跑路,在朋友羡慕的目光中,他混得风生水起,忘记了那个姑娘。那时,他32。
当他47的时候回到了这里,这里很多东西都没变,譬如淘金的狂热、牛仔和破酒吧;有很多东西都变了,譬如人变多了、酒的种类变多了,而等他的人变少了。虽然他此时已经有了3个孩子,但是他想给那个姑娘一些补偿,他四处打听,都没有找到那个姑娘的下落。
“我真的以为我年轻的时候无所不能。”他再一次喝空了酒杯,说,“但是我记起了一件事,她说过,她也不是西部人,也是来这里淘金的。她跟我讲过一些有趣的事,比如这里的印第安人,会将红飘带系在风滚草上,这样就可以让远方的人收到自己的思念。”他说这段话的时候一顿一顿的,掩饰着自己的情绪。
沉默了一会儿,他站起身,说到:“你要来看看吗?”
我跟着他来到镇子外,他早就找好了风滚草丛。他从怀里拽出一条红飘带,系到风滚草上,然后踹了它一脚,那丛风滚草就慢慢地滚走了。“你也要来一条吗?”他问道。
我接过红飘带,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我的热情仿佛已经被消磨干净了,没有什么想法。我的家人,我的城市,我的酒馆,可是,我仿佛没有什么牵挂的人。所以我默默地希望老人能找到那个“她”吧,想到这我把红飘带系到风滚草上。就在这时,起了一阵风,将风滚草吹远了。
再后来,他儿子来了,结算了所有的酒钱,走了,我没有再见过那个老人。
1901年,酒馆终于干不下去了,我选择了回家。我几乎是空着手来,空着手回去。赶火车的路上,我最后看了一眼那个镇子,却发现在不远处,有一个风滚草,上面系着红飘带,我不知道为什么,想要追上去。此时起了一阵风,风滚草被吹远了。(作者:吕廷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