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臂和小臂衔接的地方应该称作什么,我不知道,但这地方或许最适合抽血。
血落在取样瓶里,会变成深褐色。抽完一管,不必拔针,把塞子通入另一个真空瓶,血就继续流淌进里面。
针头刺进皮肤的时候,妈妈比我紧张,在我更小一点的时候,她会捂住我的眼睛,我的睫毛能碰到妈妈的手心,我会故意快一点眨眼,让它们在妈妈的掌心蹭来蹭去。那么现在在想什么呢,在她不能捂住我的眼睛的时候,在她只能握住我的肩膀的时候,在妈妈像一棵草一样慢慢佝偻下去的时候,她在想什么呢?
我永远也不能完全明白妈妈在思考的事情,也永远看不见完整的妈妈。女人似乎由某种具有坚硬质地的东西构成,在过去的时间里把自己打磨成具有欺骗性的样子。
而我想要知道的是,我的妈妈,在一开始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妈妈,可以成为我逃跑的同谋吗?
初中的时候我生病,妈妈带我到北京看病,只有我们两个人,坐着摇摇晃晃的火车到灯光昏暗的宾馆。在离家很远的地方,我记不清,妈妈拿到我的检验报告的样子。我只记得一间小小的、挤挤攘攘的房间,金属的推车放着碘酒,成盒的棉签和涂片,血从手上很小的口子流出来,均匀涂抹在纯白而多孔的棉片上,我的血或许太少,护士就用很大的力气去挤压那一道小小的创口,比痛感更清晰的是她的手隔着橡胶手套也留在我身上的温度。
妈妈的手没有盖在我的眼睛上,也没有握住我的肩膀,她在离我一步远的地方看着我,只是看着我。
之后的一个雨天,我和妈妈出门购物。春天的雨下得淅淅沥沥,在空气里织成一片细密的雾气。空调很费力地向外吐着冷气,费尽全力避免前挡风玻璃也一起被雾气糊成模糊的一片。我突然产生悲伤的感觉。
如果装水的瓶子碎了,会怎么样?
我问妈妈。
妈妈在开车,她回答说,水会撒到地上。
那么怎么办呢?
再换一个新瓶子好了。
玻璃上一直一直没有起雾,可是我有种预感,妈妈似乎永远没办法和我一起奔跑起来。
十六岁的一个平平无奇的早晨,我从床上睁开双眼,脑子里只存在一个问题,我什么时候能够死掉。从这天睁开双眼的时候我就开始思考,人为什么活着,三年之后我得出答案,人因为活着而活着。因为出生而活着,因为不能立刻死掉而活着。
某一次吃火锅,我和芋头说,好想做你的小孩。
想做芋头的小孩。
这个世界上好像没有人比芋头更了解我,我像在照镜子,光线经过我,又扭曲到另一个维度,在平滑明亮的玻璃上显现出来芋头的样子。这世界上只有一个我,她当然不是另外一个我,她是比我胆怯也比我勇敢、比我幸福也比我不幸的、跟我完全不同的另一个扭曲的我。
我问芋头同样的问题。
如果装水的瓶子碎了,会怎么样?
水会流走吧。
那么怎么办呢?
把它扔进湖里好了,这样无论什么时候,她都会是一个能装水的好瓶子。
跟着我逃跑吧,芋头,一起逃跑吧,芋头,我想说这样的话,我说不出来。因为她看起来足够幸福。人为什么不能选择自己的父母,我想要这样的爸爸,我想要那样的妈妈?为什么不能有这样的机制,幸福美满的爱人在创造生命之前先向天上询问,我亲爱的孩子,你愿意来到这个世界上吗?得到肯定之后再迎接新生命的到来,我想这样大家都能更高兴一点。
如果能选就好了,如果事先知道就好了,如果爱有刻度就好了,我在手机和芋头这样说。
她说,这真的好难啊。
我感觉这六个字张开胳膊抱了我一下。
假如真的有一天,我真的会选吗?
我会选择不做妈妈的女儿吗?
人们这一辈子要说很多话,音节字句从嘴里吐出来掉在地上,和冬天扫在路边堆在一起的积雪变成一样的东西,在春天暖融融太阳照下来的时候融化,消失不见。一辈子要听到的话不多,人又最擅长隐蔽真心,想哭的和发笑的一切都扔进搅拌机里打成形状不明的一团,一不小心漏掉了、错过了就要懊悔一辈子。
还在上学的一个周末,妈妈驱车很远,带我们到海边。城市临海,手撑在高高的水泥墩子上,伸长脖子用尽全力向远方看,也看不到海。那是一片无边无际、没有形状的泥泞滩,临近夜晚,风很凉,把我的所有头发都吹到后面去。妈妈总说我连头发也不扎的样子像个疯婆子,但我就是不扎,我们都好固执,就像我一千次说我不吃香油,她也还会一千零一次往菜里放香油一样。我说头皮痛,她说香油补钙。
白色的马是马吗?白色的马是白马吗?我是妈妈的小马吗?
后来我自己又偷偷来过一次海边,泥泞滩还是一望无际,我费劲爬到水泥墩子上坐着,看天一点一点亮起来。海边看不见海,原来也看不见日落,太阳不会一点点沉入地平线,而是渐渐消失在空中。这种时刻明暗暧昧不清,有一匹白马从太阳消失的地方出现,向我奔来。它浑身雪白,连睫毛都是白色,只有眼睛是夜晚的颜色。白马不是马,因此能带我去很远的地方,连触碰一下都会变得自由。(作者:高瑞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