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读到了蒲松龄的《聊斋志异》。版本是赵伯陶老先生的详注新评,口碑甚好。厚厚的四大本,共计八卷。刚读了两卷,内心的感想已然盛放不下,只好码字以“泄洪”。
赵伯陶先生版本的最大特点是注释极其详尽,前文中出现过的词汇,老先生依然不厌其烦地再次注释,不像许多书碰到此类问题的统一做法——“详注见前文××页”。一言以蔽之,赵伯陶老先生的版本对于理工科的阅读者非常友好, “详注”二字名副其实。
作为读者,很喜欢赵伯陶老先生这样认真、严谨的作者。每次阅读的时候,透过厚厚的注释本,感觉像是在细数注释者的心血。如果只有《聊斋志异》原文,我想我会望而生畏。而赵老先生的“保姆级”注释无疑成了连接非文科读者和聊斋先生的坚实桥梁,或许读者和蒲留仙都会感谢赵老吧。另外,读者一次买单,却能同时领略赵老和蒲留仙的风采,读者乐在其中自不必说,两位来自不同时代的老先生,也各有各的欣慰吧!
读完《聊斋志异》前两卷,最触动我的有三点。首先是蒲留仙的文采。当年初次接触《聊斋志异》源于高中课文里的那篇《狼》。文中“一狼假寐”“一狼洞其中”的故事情节深入人心。不过那会儿全部心思都在应试上,对文章本身的传神表达体会并不深。一晃二十年过去了,前段时间在公众号中看到《聊斋志异》里的那篇《促织》,被其中文字的衔华佩实迅速种草,果断下单。阅读时,文中比比皆是、美到爆棚的典雅文言,外行如我这样的工科男,也能深深感受到。徜徉书中,像是走在北京三里屯的大街上,各色美女目不暇接。不过两者显然又是不同的,后者养眼,前者养心,后者让心虚浮,前者让心沉静。
第二个感受是,故事内容不落窠臼。原本冲着蒲留仙的文采去的,没想到故事本身也相当好看。书中故事篇目很多,我专门数了数,光前两卷就有100多篇。故事虽多,而且大都与花妖狐魅有关,但各篇有各篇的新奇,并不雷同,并不千篇一律。每读完一篇,都有接着读下一篇的冲动。正如清代冯镇峦说的:“《聊斋志异》之妙……令读者每至一篇,另长一番精神。”而且,许多故事根本无法猜测结尾。不像现在的肥皂剧,病人一掏白手帕,观众就知道接下来会是一口老血,女主一从高处失足坠落,观众就知道会被男主稳稳接住,两人还会在慢镜头下深情对视,浪漫地转两圈。
第三个感受,也是最深的一个感受,则是关于聊斋先生本人了。蒲松龄的大名,多年前就知道,但也仅限于知道罢了。除去人尽皆知的《聊斋志异》,如果你再让我多谈几句有关聊斋先生的事,我则只能“顾左右而言他”。但读过本书之后,一位正统的儒家士人形象便跃然纸上了。原来如此有才情的聊斋先生,19岁考中秀才之后,从此便科名蹭蹬,一生不第。老人家虽孜孜于科举,但又最是安贫守道。
在娶妾很正常的那样一个年代,聊斋先生和妻子刘氏芙蓉并蒂,相携一生。不过老人家内心深处也珍藏着一枚“朱砂痣”的。朱砂痣当时是别人的姬妾,于是坚守儒家之道的聊斋先生选择了自尊自制。这也是最感动我的地方。现在读书,我常常存个偏执的心思。每次吃到喜欢的“蛋”,我都会进一步了解一下“母鸡”的生平。如果发现不但“鸡蛋”口味纯正,“母鸡”的德行也可圈可点,那这份“表里如一”便立马让我俯首百拜,甘愿为之执鞭坠镫。
蒲松龄老人大半生过着清贫的苜蓿生涯,好在晚年生活“堪称小康”。据蒲学研究者的阐述,“有养老之田五十余亩,悠游乡里”。俗话说,年少贫不算贫,老来贫贫煞人。知道老先生安享晚年,作为读者,我的内心也跟着颇为欣慰。
提及书中的具体篇章,前两卷里,我最喜欢的有《王六郎》《种梨》《娇娜》《聂小倩》《连锁》《连城》等。文中涉及鬼狐邂逅的片段,男主多是“狂郞情急,穷极狎昵”,但也有这样的情形:面对“月夜不寐,愿修燕好”的陌生女子,男主一句“卿防物议,我畏人言”婉拒。那份君子慎独直抵人心,几乎让我泪目。除去花妖狐魅,书中还包含许多极有意思的小故事。前段时间,大宝写作业时,总见我抱着一本厚厚的书读得津津有味。她抢过去看,又看不懂,于是央求我给她讲一个,于是给她讲了其中的《种梨》。当然是用白话,然后结合着低龄小学生的理解能力和心理特点,添枝加叶、有声有色地讲了一通。大宝大为激动!想想也在情理之中:孩子从幼儿园到二年级,虽然也读过一些书了,但我敢保证,她就从没听过这般“新奇另类”的故事。
话说得有些自大了,其实,里面的大多数故事,我也是第一次读到。说来感慨,《聊斋志异》的这前两卷,很多都是我在医院走廊里读的。前段时间支原体肺炎肆虐,陪大宝在医院打了好多天针。孩子坐在走廊椅子上打点滴的时候,便是我读《聊斋志异》的大好时机。平时忙着讨生活,都是趁着碎片时间读点闲书。这会儿借着陪孩子打针的正当名义,可以心安理得、“长篇大论”地读了。读一会儿,抬眼看看点滴,连点滴都变得温柔可亲。别的家长多是盼着快点打完,我心里却是不急的,甚至希望别滴太快。读《聊斋志异》,可抵岁月漫长。
最后,跟大家分享一个非常私人的读书体会。因为《聊斋志异》是文言,阅读时需要时不时翻看注释,所以读得慢了一些,“蹒跚”了一些。但读完之后,内心平和充盈,并不觉“跋涉”之苦。那种“饱满”的感觉跟刷视频、玩游戏时的“志得意满”很不一样。后者或许当时能让人手舞足蹈、乐不可支,但过后往往怅然若失。《聊斋志异》作为纯文学,是正儿八经“无用”的“闲”书,但神奇的是,在上面花了很多时间之后却没有“怅然若失”的副作用。庄子说的“无用之用,方为大用”,不知是否包含着类似的道理。(作者:仲济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