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我说,最会写悲情小说的作家是余华,余华的作品中最悲情的是《活着》。
我最早读的余华作品是《许三观卖血记》,而不是《活着》。许三观的悲惨遭遇已经让人心如刀割,而《活着》却把人的伤心难过刻画成更深的沟壑。
以致后来,总忍不住骂:余华是个执笔为刃剜人心的作家,他将死亡写得举重若轻,又将活着写得举轻若重。
《活着》是主人公福贵的回忆。福贵是个败家子,也是个苦命人。他早年做少爷时吃喝嫖赌,把家产全部输在了青楼的赌桌上。他爹卖地卖房为他还清赌债后,气死在村口的粪缸旁。这是剧情的转折,也是苦难的开端。
从此,少爷变佃农。福贵一家挤进茅草屋,靠种租艰难过活。后来,福贵被国民党拉了壮丁,两年杳无音信,九生一死后逃回家,才发现娘死了、五岁的女儿凤霞因病变成了哑巴,生活的铁锤再一次重击了他的心口窝。
生活真像一口破风箱,你怎么使劲拉,也只是断断续续不成章。
媳妇家珍是极好的,从没嫌弃过福贵,勤俭持家。女儿凤霞和儿子有庆都是极好的,懂事孝顺。如果一家人就这么平安度日,那肯定又是极好的,然而福贵的人生注定是一曲悲歌,所有的亲人在这曲悲歌中都是逗号。
有庆在城里上学,一笔一画书写着全家的希望。有庆虽小,却勤劳朴实,能割草、会喂羊,是个农家小能手。有庆上五年级了,是家里最有学问的。被全家寄予厚望的有庆,却在给县长夫人献血时出了事。当他撸起袖子献出血时,也献出了自己已经因饥饿而薄如蝉翼的生命——有庆因被抽血过量而死。
十三岁的生命就这样戛然而止,犹如把石子扔进暗影下的湖面,不仅没听见水花声,连个水纹也没看到。福贵把死去的有庆抱回来,没有回家,直接抱到西坡上——那里埋着有庆的爷爷奶奶——用袖管蒙上眼睛、用衣服包裹上身体,葬于黄土与黑夜之中。小土堆遥望着家的方向。
家珍没看上儿子最后一眼,凤霞也没看上弟弟最后一眼。“有庆不会在这条路上跑来了”,失魂落魄的家珍看着儿子上学的路哽不能言。
“月亮照在路上,像是撒满了盐。”苦命人的生活里皆是苦咸。
有庆死了,凤霞长大了,哑巴凤霞嫁的男人叫二喜。二喜虽是个偏头,倒也憨厚老实,孝顺老人、柔顺妻子。眼看着日子就像柿饼晒出来糖霜,再次有了甜滋味。然而生活犹如“刽子手”,“屠刀”还是砍向了凤霞——那个自小爱笑、心灵手巧、孝顺父母、疼爱弟弟、夫妻和睦的美丽姑娘。
凤霞死了,死在生孩子后大出血。凤霞的死将人生的肌肉撕裂,流出汩汩的血和森森白骨。不禁让人一边咒骂作者,一边捶胸顿足:生命竟有如此之痛!苦命的凤霞是过了一段好日子的,“嫁给二喜”是凤霞黯淡生命中的莹莹烛光。只可惜,这光稍纵即逝,莫大的欣慰终究还是变成了莫大的伤悲。
“有庆死在这里,凤霞也死在这里”,福贵和二喜背着凤霞回家了。回家的路上全是雪,西北风呼呼地吹,雪花打在脸上像针戳,冰碴扎进心里像刀割。
不久,儿女双亡、生命枯如灯草的家珍也撒手人寰。家珍、凤霞和有庆被埋在了一起。一个个生命横死,一位位亲人离世,福贵的心已经千疮百孔。
凤霞的孩子叫苦根。苦根是二喜的命根子,苦根越长越像凤霞,二喜守着苦根就像守着凤霞。这爷俩最终还是先后成了西坡上隆起的土包。二喜死在了两块水泥夹板之间,身体被夹成了肉泥。苦根死在一碗豆子上,因噎而亡。
苦根死后,八口人的家里就只剩福贵一人,福贵一人就是一家。不知道是因为岁月的侵蚀还是生活的磋磨,福贵老了。“老糊涂”福贵买回来头牛,一头又老又瘦、行将被宰杀的老牛。他给牛取名福贵,福贵陪着福贵。
从此,福贵的身边多了一个身影,福贵的田里多了“热闹”的场景:“今天有庆、二喜耕了一亩,家珍、凤霞耕了也有七八分田,苦根还小都耕了半亩……”他对牛说,对自己说,也对死去的亲人说。他们都曾离去,他们又不曾离去。
“挺住意味着一切。”当苦难由利刃变为锉刀时,生命中再无不能承受之重,人为活着而活着,活得平凡而真切。
炊烟袅袅,霞光漫天,福贵牵着牛哼着歌一路远去,粗哑的令人感动的嗓音飘扬在空旷的田野上:少年去游荡,中年想掘藏,老年做和尚。(作者:孙金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