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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梳(小小说)

发布时间:2023年03月20日 10:24  点击:

午后的太阳稀稀落落推移,橘黄色的阳光穿梭入轻薄的木房,光闪烁跳动,经铜镜又反射到碗口大的琉璃窗。整个房间波光粼粼,浓郁的温暖充斥着整个空间。
  少女笔直地坐在铜镜面前,小手抚摸着自己瘦弱的麻花辫,辫子毛毛糙糙的,也不长,泛着黄,软软的像小狗的毛。她太瘦了,瘦到自然笔直地挺起胸膛都需要憋住一口气,坚持十秒钟后背便会汗涔涔。可她仍然笔直地挺着她的背,铜镜模模糊糊的,像是腻了一层油。“想好了吗,这可是一辈子的大事,但是决定了就不许反悔。”声音苍老又清脆,她踏进橘黄色的小屋,手里攥着薄薄的一团毛巾,踱步朝少女走来。“嗯。”轻声回应,缓缓顿首,脸突然泛起一阵闷热,她好像又开始汗涔涔。铜镜像宁静的水面猛然投进一枚石子,竟波动起来。“改天,一定去看看清晖园。”女孩黄英心中暗暗想着。
  姑婆的手,像是树皮,又干又硬。她轻轻用梳子理着黄英的头发,把所有的打结的、干枯的头发,那些像长在地上的野草的头发,一点一点梳开。“你这孩子,平常也不会照顾自己,头发乱糟糟,难为我这么费劲了,我今天,给你梳顺了,以后你得学着自己梳,给自己梳得好好的,梳得漂漂亮亮的。”黄英坐在铜镜前,忘却了姑婆喋喋不休的声音。她看到她的脸,与她融在了一起,像是下雨时,躲在小屋里透过琉璃小窗看外面的雨。或许没有融在一起,可镜面太油了,根本看不清,黄英觉得无所谓计较此类小事,可她却又偏偏联想到这件小事,所以她究竟计较与否呢,她自己也搞不清。既然在梳头发,那就梳头发吧。
  发髻在胡思乱想中逐渐成型,她圆圆的脸,扁长的眼睛,柳叶似的眉毛也逐渐清晰起来,她可真是太不漂亮了,不过没关系,民国十六年,如此的动荡,能够填饱肚子吗,天冷时能够御寒吗,能够过上平平安安的生活吗?也许能吧,嫁个好夫君,或者当人家的情妇,即使丧失尊严,也足够填饱肚子,过过快活悠闲的日子,这辈子也不白活咯。只是吧,幸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我这辈子得等有情郎等到啥时候,真等到那天,我也得饿死。只是吧,我也不漂亮。
  黄英的脑袋里装着许多尖锐的想法,“我想自梳。”换句话说,“我已经能够自梳了。”自梳的结果,自梳的目的,就是这辈子都不嫁人,嫁人也没有很好过,当今战争这么乱,哪一天都会死人,都会拉人去打仗。何必呢,嫁人然后去当寡妇,给人家当活畜生。顺德这么大,来来往往,车车船船。姑婆太小心眼了,她觉得我会因为她对我生气而远离她,可我根本不害怕她生气。我要永远待在她身边,等她不会梳头的时候,我给她梳。
  小姑娘的心事,洋洋洒洒了大半生。
  “好了!”毛姑婆骄傲地宣布。“真好看!姑婆真好看!”黄英没有看清铜镜里的自己,她用手摸着熨平似的头发,只想到姑婆后脑勺的发髻,她便觉得头发真的很漂亮。
  “那我想去清晖园,有点远,但是我想去。”
  “爱去哪去哪,才不管你呢。”毛姑婆挥着手,撇撇嘴。“早点回来,别到处野。”
  “嗯!”
  正值深秋,残花碎水,游人很少,院子非常寂静,黄英很喜欢这样的安静,因为太喧嚣她就没法完全使自己的情绪服帖,她永远会左顾右盼,东张西望,永远不舒展,像干瘪的雏菊,空无一人的宁静永远是她的开水。
  女孩漫无目的地走着,与一位年轻的学生迎面撞上。他脸色惨白,眉头紧皱,双手合抱凝蓝色包袱,穿着旧旧的青色长衫,完全不像个学生的样子,倒像个古人。可又如此年轻,如此稚嫩,必然是个学生。
  “哎哟,你赶着去投胎呀。”黄英小声嘟囔着。“小声点!”学生闷声息气,应了一句。转头跑到院里亭亭的一角,那里树藤繁复,龙眼、银杏、鸡蛋花、木菠萝,藤蔓树枝交杂在一起,零落的叶子附在密密麻麻的枝藤上,像是旧布打着补丁。学生钻进里面,正好与他青色的长衫隐隐协调。
  黄英见状,不再与其纠缠。
  一阵拖沓的脚步声随之而来,他们制服携枪,很是可怕。“看见有人跑过来没有?”打头的那个人问到,声音没有起伏,但时刻扣着扳机,悄悄地把枪移到黄英的面前。“见过,还撞了我一下呢,真不是东西,都没说声对不起,就往门那个方向跑了。”她背转过那群密密麻麻的枝藤,指着那空荡荡的门口,“快追!”一群拖拖嗒嗒的脚步声,往远处去了。她盯着远去的黑白相间的“神枪手”们,站了好久,那藤蔓处的影影绰绰,也屏息凝神着,大口缓慢地吞咽着空气。一阵风吹起,黄英感到凉津津,她又出汗了。
  橘黄色慢慢被稀释,整个宇宙似乎被蓝墨水浸透。她凑到那学生的藤蔓边,“你是谁呢,看起来你好像很危险啊。”
  “我?我是个学生,因为一些特殊的事情得罪了某些人,不过你不用害怕,我总不会拿枪指着你吧,再说了,我也没枪。”
  “我确实不用害怕,我谁也不怕,就是怕死。”黄英小声嘟囔着。“那你要去哪里呢?”
  “我?”学生顿了顿声音:“南昌。”
  “南昌?好奇怪,为啥要去南昌呢,如果是我我就去往南走,那啊,挣得多,可是姑婆不去,姑婆想一直在待在顺德,待在均安,待在沙头。”
  “哦,也挺好的,老人家想留在这就留在这嘛,倒是你,看起来也只不过十四五岁的小丫头,怎么还梳起发髻来了呢,可以的话剪个整整齐齐的学生头也好啊,不过这样也不错,我只是感到奇怪。”
  “那有啥奇怪的,我这叫自梳,今天是第一天呢,以后我不用嫁人,我想去哪就去哪,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对,那样也挺好的,只不过,你为啥要自梳呢,自梳一辈子孤苦伶仃,你不怕吗?”
  “我不怕。”黄英心中暗暗回应着,她却没有应声回答。
  “那你呢,你是为何呢?为何这样奔波呢,你本可以在学校里翻着书本,与同学零零散散地嬉闹,悠悠闲闲地毕业,找份报社的工作,或者去给那些大官当文书,去给商埠算账,那你呢,你是为何呢?”
  “为了理想,为了信仰。”
  “理想?信仰?”
  “就像你自梳终身不嫁一样,我也有值得我终生奋斗的目标。”
  “对,你有你的理想,我有我的生活,是一样,也是不一样的。我叫黄英,你叫什么?”
  “我叫陈浚,今年十九。”
  “所以你今天拿着包袱就要去南昌了吗?”
  “对。”
  “一定要去?”
  “一定要去。”
  少年点点头,起身轻抱着那青色的包袱,“小妹妹,要好好照顾自己啊,发髻既然已经梳得这么好,以后也要梳得这样好才行,世道太乱,谁也要信,谁也不能信。”
  陈浚切切地念叨着,似乎是正在别离自己一母同胞的妹妹,似乎他们的血液此刻凝连在一起,心脏一齐跳动。月亮渐渐现出光泽了,月光如波浪,合着心脏跳动的拍子,一摇一晃,在黑漆漆的夜的大海里,园子里的陶瓷木雕玻璃砖显现出浅滩。黄英看到了不曾见过的景象,眼前的一切,她以前从未见过,并且确切地肯定以后也不会再见。十分吊诡的是,明明清楚地意识到这是最后一次,可还是毫不可惜,毫无意识,麻木不仁地轻轻吐出二字“再见”。这太平常了。
  黄英挥手,“再见”二字脱口而出。“再见。”少年悄悄回应,转身投入了深黑色的大海。
  许多年过后,黄英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在冰玉堂与一起自梳的姐妹,在缓缓流淌的时间里打打麻将。她们二十年前种下的桄榔树,仍笔直地傲指着天空。
  她仍然会想起之前的事,并且越来越清晰。她想起毛姑婆临终时紧紧抓着她的手,她想起自己亲自把姑婆的名字写在冰玉堂的黑纸上,她想起冰玉堂的黑纸越来越多,白纸越来越少。一位叫“陈浚”的青年,在黑夜里向她挥着手,他手上有了枪,身后有炮火。作者:赵亚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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