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去维和部队的申请又没通过,他很懊恼。老孟拍拍他的肩,“小伙子,你还没结婚,维和那么危险,你再好好想想。”他说他知道了,心里盘算着接下来几个月从训练时间里抽出来时间去锻炼锻炼自己的体格,圆了自己的维和梦。月亮最亮最圆的时候,他的眼睫微动,嘴角弯弯。他梦见自己头顶中国蓝盔,手握钢枪,接受主席的检阅。家人从遥远的河南赶来,妈看他的眼神柔和又惊喜……
距离开赴非洲维和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一个月。这里萧条落后,危险无处不在。饥饿、暴力,像毒蛇一样蛰伏在阴影里。爆炸声、枪击声,时时回旋在破败的城区上空。受伤与死亡的威胁,常常要在灼热的太阳底下暴晒大半天,时时保持警惕不能放松片刻,他和战友们没喊过一声苦。
有一天姐姐问得太紧,他只好实话实说自己到底去了哪里出任务。他说,上网搜可以,要是真看见什么千万不要跟妈讲。从他这个幺儿参军那一刻起,妈妈的头发好像就已经白了很多,他不想再让她操心了。姐姐叹了口气,说好,只说了一句:“一定要平安回家啊。”他没说话,想到爸妈,眼里有泪花。
那天轮到他轮岗值班。夜已经很深,战友们围在一个屋里开展心理座谈,他和一个战友守在二号哨位。头发有些长,握枪的时候觉得鬓角痒痒的,不自在得很。中队长说明天有空一定给他理发。他等着呢,不然下次给家里打视频又要遭念叨了。妈不知道他在哪儿,因为他总是用自己的身体占满整个屏幕。他说不着边际的话,他听妈说家长里短。爸妈以为他还在河南的部队里,是忙碌但安定的幺儿。妈说自己做了一个美美的梦:小儿子光荣退役,成了家,她接孙女回家,夕阳照进厨房,有葱蒜的香味蔓延整个庭院,锅里有他爱喝的胡辣汤……
又有风吹起来了,他隐约听见汽车轧到什么东西上的声音。这个时间所有的军兵都在宿舍里,这里根本不会有人来。军人的警觉让他和战友全身戒备了起来。他的心脏震动了几下,脊背僵直。突然有一阵强烈的白光射向不远处的沙袋上,汽车像疯牛一样横冲直撞过来。他们扣动扳机,射中了司机。车抛了锚,可是危险并没有完全排除。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汽车炸弹这种亡命之徒一般的做法。二号哨位是驻扎地的最后一道防线。他们连忙鸣枪发出预警。就在这一刻,巨大的炸裂声迸裂开来,他感到了一种熔岩般的温度和能量,大脑一片空白。他突然想起了妈堆满笑容的脸,又想起了天安门广场飘扬的红,最后一刻他用尽毕生的力气推开了身旁的战友,葬身火海……
(二)
看到新闻的那一刻,申秋花和丈夫杨华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那是一个遥远的地方,申秋花最近才知道儿子去了那里维和。她希望那里的官兵都没事,更希望儿子没事。她受不了。所以当看见身着军装的人们来访的时候,一向温和的她抄起了扫把。她把所有人拒之门外然后痛哭,丈夫没有阻拦,一言不发,眼眶通红。
他们轻抚儿子残破的身体,心痛不已。
他们看见儿子灿烂的笑脸,近在眼前。
他们听见英雄的挽歌,触摸到人们心脏的滚烫。
终于还是接受了这个事实。一大家子人,不能断了生气。她要接受采访,要发表感想,要把鲜血淋漓的伤疤一遍又一遍撕开。大家都说她是英雄的母亲,她没有多少文化,但她知道儿子会有多看重这个称号的分量。她不想失去孩子,但她已经失去。
一个安静的下午,光照进屋里,空中飘着一层薄薄的灰尘的雾。杨华趁妻子午睡,一双粗糙的手抚上那个角落里的盒子。妻子一看见它,总忍不住号啕大哭,所以大家商量着把它放在角落里,好好保存着。他看见妻子一遍一遍地听儿子的语音,脸上有太阳一样温暖的光。她总是把那双鞋子拿出来,坐在床边背对房门定定地看,身子佝偻,不说一个字。没有凄厉的哭泣,只有暗涌的思念。那是儿子买给她的鞋。
他轻轻拿开盒子上面暗红的布,像英雄倒下之前流的血。心里有些钝痛,木木的。这比病痛来得难受太多了。盒子上面藏了点灰。他用手指在上面摩挲,像在摸孩子稚嫩的脸。有些话哽咽在嘴边,只听得见:“你这孩子……”然后就是紧咬嘴唇,满脸泪水。孩子长大了,是个优秀的战士,挺好的挺好的。他宽慰自己,但是一想到孩子才二十九岁,这样一个粗糙的汉子还是低下头掩面哭泣着。他是无言的父亲,是目送孩子远行的父亲,也是哀恸的、没有依靠的父亲。
这一刻,思念汹涌成河。
“对于世界你是一名战士,但是对于我,你是整个世界。”
谁的墓碑这样写着。
谁的眼泪还在流着。(作者:寇平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