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麦香时节,布谷鸟声声追问:布谷布谷,可有归路?布谷布谷,可有归路?
父亲病倒之前,我并不能深切地理解什么是灾难。年迈的祖父母,生病的父亲,读书的哥哥和我。这一切的重担,都落到母亲瘦弱的身上。看着母亲满面的愁容和她为一家生计奔波的身影,我固执地要求:我不上学了,我就是不上学了!可母亲眼中的痛楚,叫我为自己的不懂事感到羞愧。
以前农村学校的寒暑假很短,但是会放麦收假和大秋假。我15岁那年,半夜悄悄起来(拔麦子要选在五更天,地面湿,省力气,且不挨晒、不挨扎,麦子粒也不会掉出来),趁月色向麦地里走去。路上能听到虫鸣伴着远处“吧哒吧哒”的声音传来,那是有人已经忙上了。天还有些冷,要不停地干活才能御寒。东方微白时,一捆捆麦子已整齐地立于我的身后。人们陆续来到麦地里,邻居家的大红二红三红也来了,我们田里成了最热闹的地方。歇息时,地里的姑娘小伙聚到我们这边来,边搓麦穗边吃边玩。
太阳慢悠悠地出来爬向高处,日上三竿母亲才会出现在田里。因为一大早就要给奶奶换洗尿布,要喂鸡喂猪,还要把羊拴到房子后面的柳树旁,再做饭给奶奶喂饭、给爸爸吃药,还有两只鹅和一只猫需要喂养,还有一院子的菜等着打理,还有……看到我半晚上的辛劳成果,母亲总是又怜爱又自豪。
把麦子拔出来只是第一步工作,然后还要运到场院里打麦子。这需要几家人组成互助小组,大家一起流水作业。两个人把麦子从远处运过来,两个人把成捆的麦子散开送进脱粒机里,两个人接住脱出来的麦糠和麦秆,两个人随时清理脱粒机下面的麦粒,最后再把麦子扬干净装进袋子。我干的是最脏最累的活:站在脱粒机旁向里面送麦子。要不停地回身接住后面送上来的麦子,然后弯腰抖开成捆的麦子送进脱粒机里面。送慢了机器会坏,送快了会卡住。从机器里升腾而出的尘土,飞扬而出的麦芒,不一会便会将我的脸糊住,搞得我面目全非。中间休息时,我还要负责挑两担水给大人们喝或洗手洗毛巾。
收完麦子紧接着是浇地种玉米,这依旧由几家人一起来做。有牵牲口的,扶耧的,放种的和施肥的,还有从后面轧沟的,以免水分过度蒸发。我和另一个小伙子推车轧沟,等黄牛队伍慢吞吞地转过一圈来,我们便推起小车飞似地奔跑,如欢快的小马,一垄轧完再等黄牛翻过几条沟来。10天的麦假时间总是这样紧张而又忙碌地过去,回到学校,我被晒得同学都认不出来了。浑身是被麦芒刺划的伤痕,一见太阳火辣辣的,又痛又痒。人如散了架一样一点精神都没有,但我是快乐和满足的。
后来我来到省城读书,父亲的病一年年好起来,大学里不再有农忙假。母亲一年年地苍老,昔日美丽的眼睛变得混浊,乌黑的头发像被霜染过,后背也有点驼了,腰也有点弯了。每到农忙时候,我心里便发紧,看着书本发呆。我的大学呀,需要父母的多少艰辛来供养?
而今母亲已永远离开了我们生活的世界,大红二红三红已相继嫁人了,昔日喧闹的胡同里只剩下她们白发苍苍的父母断断续续地想着当年的旧事。当年的我因为母亲的忧愁而忧愁,但也因为有母亲的爱,感受着生活的香甜;而今的我生活舒适,不再为衣食而愁,却有一种深深的凄凉常叫我心痛,没有母亲的世界已不再完美!布谷鸟一声声叹息:布谷布谷,已无归路!布谷布谷,那份失落的爱,能到哪里去追寻?(作者:刘秋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