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新文化运动以降,白话散文发展极为迅猛,以至于现今诸类题材文学作品的行文砌词统统变得十分简约流畅,如今报刊上被称作美文的也统统全是抒情或叙事散文,白话文的力量可见一斑。
且以为如果要使修辞和行文漂亮优雅,决计不是散文能做到的,至少不单单依靠散文的能量。散文胜在何处?不必苛求押韵排偶,最能表述人心本真,写客子思家不必非要拿“王粲登楼”“仲宣作赋”这样的典故,贺自家祖辈的生日也不必提及伊尹、周公,有话说话,明确而率直。但散文若是想要美,想要优雅漂亮,就非得借来韵文的部分才行。韵文说白了就是为了突出美,行列整齐,威仪棣棣,辞藻华美,才气纵横。写这种东西想必是有一定难度的,至少要有一定的阅览量的底蕴。当然想速成仍是有路子,晚明李渔一本《笠翁对韵》可以算得上韵文启蒙教材,至少诵背几句“山花对海树,赤日对苍穹”,行文排句的时候有话可说,顶不济也能扩展词汇量。但真正美的韵文还要向前追溯,南朝梁太子萧统总编的《昭明文选》中收录的赋体作品是韵文创作的高峰,也算得上绝顶。谈及行文措辞的漂亮恢弘,司马相如《上林赋》,左思《三都赋》,都是值得圈点出来的绝品。背得半本《文选》,也就有点资本去指点山河宏论江川了。
中国是有些散文传统的,先秦便形成了历史散文和诸子散文,我读过的文学性稍强的《春秋左氏传》与《战国策》都不错,《左传》关于战争的描写简要而兼具条理,且细节记载极为丰富。《战国策》的重点则大多放在谋士庙堂之上珠帘舌灿,“有逻辑,有故事,有人性,有冲突”(语自冯唐《AGING》),诸子散文则不必赘论,凡流传下来的都堪一读。文言散文精华在《古文观止》里可窥一二,其中王阳明《尊经阁记》相当不错,对仗整齐,思想明确。此后“桐城派”风格也是如此,简明达意,条理清晰,讨人喜欢。《左忠毅公逸事》是我极喜欢的一篇,记事不杂,用笔精细,人物形象饱满,左光斗同史可法狱中会面,真是让人扼腕泣血。
而白话之后,带着韵文气息的散文才显得美而优雅,青春文学的“明媚忧伤”,过于夸饰浮躁;随口一提,张恨水先生《山窗小品》集子中含了不少精品,写雾,寥寥几百字,惨愁转至清朗,一副桃花源开篇的势头;余光中先生《听听那冷雨》收录进了苏教版高中语文课本,同朱自清《荷塘月色》搁在一起,雨写的萧瑟阴冷,乡愁写的真是使人肝肠寸断;可能大多人对徐志摩的印象限于“轻轻地我走了”,然而他的散文却也是有生命力的,记得有一篇关于黑夜的散文极其沉郁而雄浑有力;而周作人的文章却是清雅秀丽,温婉如玉,谦谦君子风;胡适的学究气浓一些,但仍是我极为欣赏的大家,言辞斟酌考究,有理有据,富于绅士一样的优雅饶舌。
在我看来,写得极佳的白话散文往往出自民国大家之手,并不是厚古薄今,散文要写得美非得有韵文的基础不可,而主导二十世纪初文字改良的那批人,既有着私塾教育的底蕴,又有着学贯中西的见识,还兼携改天换地的才气。陪着我们这代人长大的文化又是什么呢?我们用无比便捷的工具学到的当然是他们不能有的广阔视野,但毕竟不是栽种贯通古今那种文学的土壤,我们想要看懂钱钟书《围城》里精致文雅的小幽默都不是易事,更别提指望孩子从小背《笠翁对韵》之类了。每个时代都有独具特色的东西,但若是谈美丽的白话散文,则非他们不可了。(作者:马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