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我也记不清那是多少年前,只记得当时我放荡且无知,每天走在满是尘土的道路上,从不在乎终点在何方。看见无数人从我身边经过,我有时会停下来给背柴的老人搭一把手,有时会停下来看小孩嬉戏,我向他们询问他们的故事,他们总是挥挥手或闭口不言,仿佛背负的苦难早已把他们压垮。
于是我向他们询问附近有无山村,他们把手指向半山腰的房屋,也正是那片地方,让我的纸笔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上山,我先把我的旅行包寄存在山脚下的旅馆,旅馆老板好奇地问我上山干什么,因为正值初夏时节,山上除了蛇虫,并没有什么吸引人的东西。
我回答找人,老板一脸迟疑,但终究没有说话。
虽说是初夏时节,但拾级而上,树林中隐隐也有混着草木清香的凉风吹来,有的地方没有阶梯,只好手脚并用爬上去。听着潺潺的流水声,我的心里逐渐平静,看来这个地方的确适合居住。
山重水复柳暗花明之间,我的眼前映现出一片平整的土地,它与周围的林地截然不同,林地仿佛成了它的天然屏障。一个少年正埋头收拾土地,他的背后是三间平整的茅草屋。
“外婆,来人了!”看到我后,他叫道。
从屋子里走出来一位老人,瘦小但不至于枯槁,看起来也算是神采奕奕。她招呼少年:“水生,去屋里倒点水,再拿点煎饼。”
少年走进屋内,等再出来,一手提着茶壶,一手抓着煎饼。
我和那位老人已经并排坐到了整理好的田垄上,她甚至没问我的来历,只把我当做客人。茶水混着煎饼倒有一番不一样的风味,抑或是上山劳累了,我似乎忘记了我来时的目的,大口嚼着煎饼,问答也是一断一续的。
“这房子是你亲手建的吗?”
“对啊,第一间房子是四十年前,建好之后着了一场大火,修好了也闲着了。第二间房子是三十五年前,生完水生妈之后又来了一场大火,第三间是水生来了以后建的,我也忘了几年前了。”
“您很奇怪,以前的事记得清清楚楚,离得近的事却模糊不清。”
“不是我奇怪,有些事只有想明白才能记得住。”
老人应该也是耐不住寂寞了,她的话匣子也徐徐打开。
“那是四十年前,我以一头羊一头牛的价格被我爹卖给了隔壁村的张小二,他整天不是喝大酒,就是出去耍牌。白天我干地里的活,晚上还要做饭。这样的日子过了不到两年,有天晚上,他喝酒回来,躺在床上睡觉,我太累了,以至于在灶台边打起了盹。再睁开眼,已经是火海了,我侥幸被村民们救了下来,而他因为喝醉酒,身上爬满了火焰,惊慌奔逃下摔下了山。”
“不幸中的万幸。”我尴尬地陪着笑,手里的笔也开始慢慢地记录。
水生跑到了田垄的另一边,我把茶壶递给他,他灌了两口水,撸起袖子接着干活,他似乎不爱说话。
“后来我遇见了一个上山的知青,和他结了婚,住了好多年,生了一个女儿。”
“没了?”我头一歪。
“他来的时候戴着方方的眼镜,淡蓝色的衬衫,只不过后来被我洗得越来越素,他很爱我,经常晚上读书哄我睡觉,虽然有时候吃不饱饭,但我觉得日子很开心。他怕我上山下山有危险,还凿了很多阶石阶。我们有一个女儿,也就是水生他妈,虽然我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再后来就又是一场大火,只记得他来回火场好几次,我根本拦不住他,拿出了他珍藏的书,拿出了很多东西,但是唯独没拿出他的身份证明,所以我也不知道他确切住在哪里,只知道是南方某个大城市,到现在可能他的家人还在找他。我本来想自尽,但女儿突然回来,扔下水生就又走了,所以我只能拿上吊的绳子背了一捆柴给水生煮饭吃。”
“所以你希望水生的妈妈回来吗?”我问出这句话就感到了后悔,因为这句话听起来十分愚蠢。
“哈哈,等她想明白就会回来了。人如果什么都不想要,会死得很惨,人如果想要的太多,也会死得很惨。所以小伙子,我请问你,当你的房子着火的时候你要怎么办?”
“救火,啊不对,先拿钱吧,嘶。”我咬着笔头,一时间也想不出来更好的回答。
“都不对,你要拿上你最珍贵的东西跑出来,然后看房子静静地燃烧,那是绝美的风景。或者自己先跑出来,因为有时候最珍贵的是你自己。”
我哑然失笑,觉得这位老太太有点精神恍惚,或许是太长时间没人说话的原因吧。
我忽然发觉太阳已经不知不觉来到了西方,不知什么缘故,三间茅草屋的后面出现了映满天空的红霞,炽热如火,仿佛要把茅草屋吞噬。我看见水生停下手中的活计,向山下望去,他在等待着他的妈妈。老人从田垄上站起身,望向天空,她在等待她的爱人。
我拿着写满了文字的笔记本,缓缓走向山下的旅馆。可当我回头再看时,山上的茅草屋竟然消失不见,甚至连一根稻草也没有,只剩下一片荒芜与黑暗。
我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是不是产生了幻觉。
第二天,我调整好状态,背上背包,与旅馆老板做着告别。
“小伙子,你是做啥去了,昨天上山,这么晚才下来。”
“我去山上拜访了一对祖孙。”
“可山上根本没人住啊。”
我赶紧掏出了我的笔记本,上面一个字也没有。(作者:张振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