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怡彤推开面前的门,迎面吹来一股书卷与草木混合的香气。她本以为自己的新工作会很棘手,却没想到是在这种宁静雅致的环境中进行。
工资很高,所以林怡彤自然而然地认为陪伴的会是一位脾气古怪的老人,却没想到是一位温文尔雅的退休教授。陈教授时而练字,时而侍弄花草,唯一一点就是记性不太好,转瞬即忘。但林怡彤总觉得这也不至于让介绍工作的人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情况,只是说雨天让她一定在。
一个平常的午后,林怡彤照常陪陈教授下棋,练字,也时而向陈教授回答自己是谁。忽而,天空中淅淅沥沥开始下雨了,林怡彤想起那句雨天一定要在,便开始格外关注陈教授。一开始陈教授并无异常,依旧读书看报,随着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外边的雨也慢慢下大,陈教授的脸上多了几分担忧,视线也会经常地在窗外和墙上钟表游移,慢慢地急躁起来。
钟表叮的一声响了,陈教授心中的某根弦好像突然紧绷了。
“信,我的信呢,我给夫人的信还没有寄出去”陈教授颤抖着翻遍书桌的每个角落,林怡彤尝试安抚他,握住他发抖的手,她在陈教授的眼中看到了害怕失去一切的恐惧。“外边下雨了,夫人还在车站,我答应去接她的,她还在等我,我搬家了,她不知道……”陈教授说着说着眼中的泪便再无法控制。
“陈教授,信纸在这儿,您说,我来替您写好不好?”陈教授年纪大了,手早已无法控制笔了,虽然每天都会练字,但好像再也写不出完整的字了……
陈教授混沌的目光马上聚焦在林怡彤手中的笔上,像是迷途的航船终于看到了云层下的北极星。
“夫人,见字如面。”
“外面又下雨了,你今天还会感到冷吗,是我的错,以后无论什么时候我一定早早去接你。”他说着说着声音便沙哑了起来,好像在诉情,又好像在懊悔。
“最近又梦到你了,梦到你在车站,穿着蓝白色旗袍,被风吹得蜷缩起来,发梢也湿了,可你却笑着对我说,我知道你一定会来……”
林怡彤缓缓写下,她觉得自己好像不是在代笔写信,而是在追溯一场跨越了多年的思念。
“望你,一切安好,等我。”
当最后一个字落笔,陈教授才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小心翼翼地接过信纸,极其认真地折好,那专注的神情,像是在完成一项神圣的仪式。然后,他走向书架,从最高处取下那个深蓝色的、绒面已经磨损的笔记本。他没有立刻放进去,而是摩挲着封面,慢慢打开,轻轻地放了进去。里面,整整齐齐地贴着十封信。笔迹,从最初的力透纸背、潇洒飞扬,到后来的微微颤抖,再到最近几封,笔画已显歪斜,墨迹断续,甚至有些已经无法辨别。仿佛一部无声的编年史,记录着一种情感如何与时间抗争。
第一封,在他妻子去世后第一个月:“夫人,他们都说你走了,我不信。屋里还有你的气息,我昨日还在厨房为你熬药……”
第三封,第二年:“今日在街上,看到一个背影极像你的人,我追了三条街,才发现认错了人。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口,我突然明白,这世上熙熙攘攘,可我再也找不到你了。”
第五封:“夫人,今天下雨,我去车站接你了,你怎么不在?都是我的错,你能不能回来看看我。”
第七封,笔迹已显凌乱:“夫人,我今日翻看旧照,竟有些恍惚。我好像……快要记不清你的声音了。这比死亡更让我恐惧。”
第十封,几乎是用尽全力在书写,字大而歪斜:“夫人,雨。记得带伞。等我。”
而她刚才代笔写下的,是第十一封。
泪水无声滑落。林怡彤终于明白,这不是一种病理性的遗忘,而是一种深植于灵魂的、浪漫而悲伤的执念。他将对妻子早逝的无尽遗憾,将对那次车站淋雨的永恒愧疚,凝结成了一个重复的仪式。他并非神志不清,而是心甘情愿地,年复一年,活在这个没能早早去接妻子导致夫人落下病根的这个雨天。
他用自己的方式,在一个又一个雨天,搭建了一座只属于他们两人的、穿越时空的邮局——
给你的信,你收到了吗?我年复一年地写信,只是想让我自己不要忘记你,也请你不要忘记我,夫人,等我。(作者:宁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