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费孝通先生的《乡土中国》中我读出，时间的阻碍先靠记忆解决，如果环境经常变动，记忆不够用，就需要文字等外在的东西帮助。但在乡土社会，人们的工作模式和生活经验在世世代代中反复重演，环境很少变动，记忆甚至是多余的。

我有时候会想留存记忆的方式有什么呢？不光有文字，听到的音乐、闻到的气味、偶然一句话、看到的风景都能勾起我们的记忆，从前拍摄的照片、录像、语音又让我们“穿越”到记录的回忆中。

暑假的时候，我们社团五个人来到沂蒙革命老区沂水县的沂蒙山革命根据地拍摄社会实践作品。

“石墙上斑驳的弹孔，诉说着曾经的牺牲与信仰；沂蒙给予我们的答案，不止于历史的回响，它更写在今天乡亲们淳朴而坚韧的笑脸上，写在青山绿水间焕发的新生里，写在新时代‘沂蒙精神’的接续奋斗中！沂蒙山这片土地告诉我们，最坚定的力量是人民，最伟大的胜利是传承。山河为证，初心不变，各位观众，沂蒙山革命根据地的故事在这里就要与大家说再见了。再见，是为了更好的遇见。”

我对着镜头一字不差地完成了拍摄，五个人激动地抱在一块。

露露说：“我们的素材终于拍摄好了，剩下的就看我的了，保证让我们的项目完美收官！”

正当我们要走的时候，有个管理员忽然叫住我们说，电视台邀请了一位“名人”在纪念馆的讲堂做访谈，电视直播，问我们有没有时间去听一听。

露露说着：“叔叔，你为什么邀请我们啊？”

此言一出，大家都笑了。

管理员得意地说道：“因为你们是大学生啊！你们要多了解我们沂蒙老区的故事，把我们沂蒙的故事好好传扬！”

大家有说有笑地往讲堂走。讲堂不大，大概也就坐三四十个人的样子。我们五个去的时候里面只有调试设备的工作人员，我们近水楼台先得月，挑了离舞台距离绝佳的座位，等着访谈开始。讲堂里陆陆续续走进观众，进来的有历经半生的游客、“遛娃”的夫妻、“爷爷奶奶辈”的当地人、几个管理人员。人差不多到齐之后，我环视一圈，除了在场的小朋友就我们五个最年轻了。我们五个穿着从学校领的红马甲，还一度被认为是志愿者。

访谈开始，在主持人的介绍下，在观众们的掌声中，“名人”出现了。

在访谈开始前，我以为主角是一个有名气的书画家，或者是从沂蒙走出去的文学家，或者是履历丰富的教授、专家。没想到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穿着朴素的妇女扶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奶奶走进来，奶奶脸上沟壑般的皱纹和苍老皲裂的手告诉我，她是来自沂蒙山区的一位普通的、辛苦操劳一生的劳动妇女。

主持人介绍完人物后开始了今天的访谈，主题是“记忆里的奋斗岁月”。

我在台下很惊讶，已经八十四岁的奶奶精神矍铄，讲起话来声音洪亮底气足，讲起故事来手上的动作也很灵活。我对长寿的老人很敬爱，对长寿又健壮的老人更是敬佩。

“俺沂蒙这边，那年打仗的时候，不少主席、司令都在沂蒙指挥，我那个大哥，我反正没见过，俺娘说送去打仗了，没信了，俺娘走的时候，还一直念着俺那个哥哥。”奶奶讲到这低下了头，几秒钟之后又抬起头来说，“俺下面还有个弟弟，比我小嘞，送去当兵嫌太小了不能要。现在在家活蹦乱跳的，哈哈哈哈哈……”

“我听俺娘说，打仗那个时候，真是一粒米做军粮，一尺布做军装，男的推着那小独轮子车去给解放军送吃的喝的穿的，不能饿着他们，不然怎么打仗？下大雨河里的水都溢出来，女的就拿着家里的门板跳水里搭桥，有些人到最后都没留下个孩子。家里有什么事周围邻居都互相帮衬着。等打赢了仗，有些人回去都找不着家门口了，门都卸下来了，上哪找去！咱沂蒙人都是好样的啊，还有什么时候比那个时候难啊！熬到新中国成立了，分了地，大家伙都高兴地说‘毛主席万岁’。”

奶奶在椅子上端了端身子开始讲道：“我十来岁就跟俺娘下地干活，干活的时候俺娘喜欢哼着两句，我也有样学样跟着哼着歌干活。吃大锅饭，挣公分，交公粮。我这一辈子长在山里，孩他爹干活伤着了，我送闺女去城里（县城）上学的时候出去过，我自己走了快两天才走回家，不认识路啊。赶我走到家，村里人正准备出去找我，哈哈哈哈哈……”奶奶顿了一下接着说，“再穷不也得让他们念书，不是念书的料趁早下来干活。”讲到这，奶奶的眼里有光了，一脸骄傲的神态。

“唉。”一声叹息让我这心里揪了一下。

奶奶继续说道，“就是有一年下了场大雨，把屋冲（毁）了，一个屋，两代人攒下的啊！打地基，糊墙，草，木头，全村人来帮忙，一下子冲没了，差点砸死俺。哎！其实我有福，我活到现在，住着亮堂堂的砖房，重孙子也有了，还能坐着车去城里住。什么新鲜物都见着了，还能看着人打电话。哎呀，我那个老头子就没我这么有福了……”

“他先去那边给我盖屋了。”说完这句话，奶奶眼里闪烁着泪花。

主持人打开话筒，开始做访谈总结。讲堂里，从老奶奶开始讲述，除了掌声之外，再也没有其他声音。就连讲堂里的小孩子都没有哭闹。

最后，主持人说道：“奶奶，您从小跟着自己母亲学唱歌，您能唱几句给我们听吗？”

奶奶的女儿在她耳边说完后，奶奶说：“可以啊！”

她让女儿把自己的领夹麦克风关掉，站起来唱道：“人人那个都说哎，沂蒙山好，沂蒙那个山上哎，好风光……”

奶奶的歌声里没有精雕细琢的技巧，也没有磅礴恢宏的伴奏，但是这歌声，淳朴、厚重，仿佛是从历史深处涌出的溪流，带着那个年代的纯粹与沂蒙山的泥土气息，流淌进了在座每个人的心里。

奶奶唱完三四句后，主持人说道：“奶奶起个头，我们大家一块唱这个。”

奶奶说：“好啊！一、二！人人那个都说哎……”

不知道为什么，这首歌我从小听到大，但是我一张嘴，就开始哽咽。我打开手机，拍了一张奶奶唱歌的实况照片。

留存记忆的方式有很多种，文字的意义在于把感受凝固，影像的意义在于把尽兴记录，无论哪种方式，都证明了，我来人间走过一趟。（作者：夏金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