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十二年的冬雪，是从沛地的方向迤逦而来的。

雪片轻轻落在长乐宫的窗棂上，携带着淮北平原料峭的寒意，悄悄钻进宫殿的缝隙。一入殿内，便融化在刘邦左臂箭伤的余温里——那道疤是蕲县战场的印记。

淮南王英布的箭镞穿透甲胄，携带着广武涧最后的锋芒。

飞溅在车辕上的血珠，像极了他无数次仓皇出逃时天边那轮孤独的落日。

在意识模糊的时刻，他总是回到沛县的酒肆。

樊哙正把屠猪刀上的油抹在腰间的裙带上，周勃正卖劲地吹着丧乐，夏侯婴只留下车轮后的烟尘，韩信正在河边讨饭，子房还在捡老头的破鞋。

英布阵前那句“欲为帝耳”仍在耳畔时刻回响，张良轻踢脚后的感觉越发清晰。但这些都消散在班师过沛时的温酒里——他召来故人乡邻，在酒盏相碰的脆响中，年轻时赊酒的醉意、刮羹的窘迫、芒砀山的寒夜和鸿门宴上的剑影，忽然都涌上心头。

于是在夜间他举起火把，掷下锦袍，飞往天空的调子里浸透着酒香——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乡邻们纷纷举着火把相和，歌声如潮起潮落，飘过高祖的冠冕，撞击着长乐宫的梁木，又落回他沟壑纵横的脸庞。

长安的雪来得太急，他的箭伤也随之化脓。

太医令诊脉的手指冰凉，无声的沉默在吕后与刘邦之间反复交换。

刘邦睁开眼，目光掠过殿内摇曳的烛火。

“吾以布衣提三尺剑取天下，此非天命乎。命乃在天，虽扁鹊何益？”

他挥退良医，随衣袖落下的还有五十金的赏赐。

烛火渐黯时，吕后紧握他的手贴近榻前，声音微颤：“陛下百年之后，若萧相国亦去，谁可继之？”

刘邦的呼吸已轻如窗外的飘雪，却仍勉力睁着双眼。他望着吕后，目光远至宫门外苍茫一体的天地雪色，唇齿间飘出的话语裹挟着最后的气力，在寂静的宫殿中缓缓散开：“萧何之后，可用曹参。”

“曹参之后呢？”吕后的脚尖也开始向床榻挪动。

他的手指微微颤动，喉间却只发出细微的声响，片刻后道：“王陵可继，然王陵过于戆直，需陈平辅佐……陈平智谋有余，独断不足，可令周勃为太尉。安刘者，必勃也。”

“再之后呢？”吕后将耳畔贴近刘邦的唇边。

一抹诡异的笑意从刘邦的唇间轻轻溢出。

“你也看不到了，还问什么？”

刘邦扭过头来正视前方，长乐宫的穹顶忽然显得无比高远。

殿顶绚丽的花纹幻化成斗鸡走狗的形状，恍惚间回到了沛县市井中的喧闹时光。旋即又化作被腰斩的白蛇，那白蛇在梦中嘶鸣，刘邦不清楚自己的王朝是否也会如这般断裂。最后又变成了项羽的踏雪乌骓，那神骏纵横驰骋，马上就要冲破十面埋伏的重围。

一丝丝血迹伴随着天子的笑容在嘴角绽开猩红的花朵。

雪依旧下着，从沛县到长安，从函谷到乌江，覆盖了整个帝国。

……

汉十二年夏，四月甲辰，帝崩于长乐宫。（作者：张同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