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起来文文静静的一个小姑娘,怎么会爱听摇滚呢?”
他问我。
我没说话。我似乎又看到了她,在晚自习时扯扯我的衣袖。我扭头看过去,一只耳机静静躺在她手心里,像摇篮里熟睡的孩子。
高中,夏夜,熏风自南来。
太阳躺下山去,烧起一片赤色火焰点燃手中的烟,在天边吐出缕缕烟雾,是云酒后微醺的红。最后掉在教室的窗户上,框成一幅画。
或者掉进胶片的一页里,卷成我们的曾经。
小甘爱听摇滚,我不理解。
摇滚太燥,一通节奏感很强的咚咚哒哒之后,就是主唱扯着嗓子吼,毫无音律和美感,歌词也是丧气又厌世的,像一群醉汉在霓虹灯下最后的狂欢。
她这样文文静静的小姑娘,为什么会爱听这么燥的音乐?我不理解。
小甘只是笑了笑,没有解释,也没有强迫我去听。她只是静静坐在宿舍楼下的路缘石上,轻轻柔柔地唱着歌。我看见音符飘进晚风里,余晖吻在她发梢,而她那双灵动的眼睛,撞进我的眼睛里,撞了个满怀。
你唱的是摇滚吗?
是。
你唱得好听,比那些歌都好听。
她蓦地笑起来,没开口。
我的脸开始发烫,有些窘迫。我是肤浅地想着她的声音清脆如山泉,比那绝望的沙哑的嘶吼不知好听多少倍。或者是她唱得自由,在她的歌声里我看亭曈初生、残阳晼晚,我看微醺的一缕风、故事的摇铃、牧羊时青葱的草叶,却多了层若有若无的阴霾。
这世界爱了我,我不能不爱它。
我不能不爱她。
十六七岁的我们会在晚饭后踩着石板路,逗留在红瓦长亭下。落日踩着我们,在白日与黑夜的交界面上,看我们做白日梦。
小甘梦寐以求的是去看一场音乐节,有她喜欢的乐队的那种。我对这些不了解,想象中那是一群疯疯癫癫的人聚在一起又蹦又跳,于是小甘邀请我同她一起去的时候,我回绝了。
我回绝了。也许因为我不喜欢这类音乐,也许因为我不喜欢那群人,也许……也许因为我不敢脱轨,那火车载着我的生命沿着固有轨道行驶,行驶,我迷恋窗外的风景,但我在鱼缸里。
小甘心心念念了很久,但最终也没能去。她说是家长给她报了暑假班,让她不能落下学习,甚至收了她的手机和吉他,批评她玩物丧志。
鱼缸被端离了火车窗边,并贴上保护的标签。
但她眼中的风景我的的确确不太喜欢,世界上那样多的美好,苍穹之下尽是明媚,她怎么偏偏爱那一方污泥潭。
小甘说,只有摇滚乐能淹没她,封塞住耳朵就听不到那些自以为是的批评,封塞住鼻子就嗅不到空气中弥漫的恶臭,封塞住眼睛……
就看不见我了。我打断她。
她笑着说是,不能看不见你。
小甘的眼睛很漂亮,当我想起她笑意盈盈从教室另一头穿过人群望向我时,我也会想起那个晚上,月亮,和她湿润的眼睛。
她狠狠抱着我,泪水浸湿我肩膀的一大片布料,我感觉窒息,像被一块湿抹布裹起来的金鱼。
她让我别丢下她。
毕业以后我去了一场音乐节,一个人的票,一个人的旅行。
我第一次向家人提这件事,他们反应都很激烈,尤其是母亲,用没得商量的语气批评我,说太远,说我十八岁了翅膀硬了,接着对摇滚乐进行一顿“乐身攻击”,在她耳中这不伦不类的音乐就是教坏我的根本。
但我确实已经十八岁了。
窗边的鱼缸已经空了。
忘记从哪首歌开始,总之我也开始听摇滚乐,就似乎一瞬间某扇门打开了,我才知道曾经小甘眼中的美景是几番模样。
我接触了很多乐队,那种疯癫又不顾一切的感觉真是令人着迷啊。有时候感觉像是在地下室和回音对着吼,没有一盏灯,周围是潮湿的味道,偶尔传来几个人的脚步声,看不见太阳,也唱不出来太阳,吼着死亡前最疯狂的歌。但有时候在字里行间细细去嚼,竟然觉得是因为爱,因为太爱这个世界,所以当这个世界完全不是自己想象的那个样子的时候,就会忍不住怒吼吧。
这个世界不爱我,我不能不爱它。
在流行乐变成精心修剪的盆栽时,回头发现摇滚乐是肆意疯长的热带雨林,每一棵奇形怪状的雨林树都是那样渴望阳光。也许爱本身,就是最伟大的噪音艺术吧。
当我变成音乐节中疯子的一员,人群中没人认识我,没有人会在意我,所有人都一模一样地疯着蹦着,推搡着,陌生又熟稔地庆祝着。
我想见她。
自由。
生命。
摇滚乐。
和那个姑娘。
“也许……因为爱吧。”(作者:石一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