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一年冬，云南丽江的雪来得比往年早了一些。

此时的徐霞客蜷缩在纳西土司的木楼里，火塘中渐熄的炭块发出的淡淡火光穿透他的瞳孔，使他不敢闭上眼睛。左足疮口已经溃烂，渗出的脓血使裹脚布与皮肉粘连。他脑海中不断回荡着静闻临终那句话：“带我去鸡足山……佛光能渡亡魂。”

五个月前，湘江的夜雨混着血腥与刀锈的气味冲进船舱。徐霞客的旅费、文稿、干粮尽数沉入江底，唯有静闻怀里的《法华经》染血犹存。“书在，佛缘就在……”重伤的僧人咳着血笑。直到天边一缕霞光露出，徐霞客才看清静闻背后的森森白骨。

如今经匣空了一半——静闻的骨灰装在陶瓮里，另一半仍供着经卷。

瘴疠之地，徐霞客拄着铁锹蹒跚而行。

锹柄刻着“弘祖”二字，是二十岁首游雁荡时父亲所赠。

大丈夫当朝碧海而暮苍梧，这是父亲的殷切教诲。

“先生何苦？”丽江通事劝他折返，“如今大雪封山，鸡足山路断，背个死人骨头做甚！”

徐霞客轻轻抚摸着陶瓮裂纹，疑惑陶瓮可以装下一个人，是不是也可以装进去天地山河呢？他明白他的时间也不多了。

高烧中，母亲于江上一舟翩翩而来，雪白的发丝与江天融为一体。

她轻轻一抖，江南春色与北国风光一齐从远游冠的丝绦中轻轻流淌而出：庐山的飞瀑云雾，黄山夕阳下的迎客松，武夷山上念念不忘的茶韵……

“可曾悔否？”母亲指尖拂过他足疮。

“不悔。”他缓缓答，“只是愧对静闻……”

母亲不语，只轻轻将冠冕覆在他发顶。

他惊醒，见土司女儿正为他换药。纳西女子歪着头，睁大眼睛：“我还想问你呢，你怎么又回来了？”

徐霞客劈了铁锹作杖，背瓮攀上鸡足山。

佛光穿透层层云海时，他正好砸开了深厚的冰层。陶瓮入土那刻，疮口剧痛忽然消失。脚底黯然生出一枝红色的花朵，上面晕开了六边形的雪花。

山风怡然翻动经卷，静闻抄录的《法华经》第廿八品赫然显现：

愿为拄杖，渡险峰如履平地；

愿作舟筏，载迷客溯游天河。

他倚杖北望，长江如练，飘落昆仑。三年前他立在此处，以手眼测算河道走向，推翻《禹贡》“岷山导江”的谬误。

癸丑年三月晦日，宁海城西门初开，云散日朗。（作者：张振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