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纷纷扬扬地飘着雪,渐渐将一些发黄的山头给盖住了,整个天空呈现出一种乌白色,给人很混沌的感觉。
入冬已经一个月了,这第一场雪就下得浩浩荡荡,将秋色覆盖。
高原上的气候向来只有秋冬,无谈热夏,连春天都是短得可怜,似乎一露草芽,秋风立马就把春意给吹去了。坡面上常年只有一些发黄的矮草,松松散散地铺着,而这冬雪一来又将它们给覆去……
这是王安国到达边防果岸哨所的第14天。
一大早,他就被起床的号子叫醒,昏昏沉沉地从床上爬起来。
这几天他过得很不好,作为一个华东人,虽然身体素质很高,但猛地一上高原,各种身体机能上的不适让他苦不堪言。尤其是晚上,每天都要翻来覆去到凌晨两三点钟,吸着氧才能勉强睡去,而且早上还要早起晨练,他一时半会儿无法适应这样的节奏。
不过好在他是新来的,大家还比较关照他,尤其是班长,尽力帮着他克服各种困难情况,甚至提出,如果实在适应不了,可以申请调防,换到一个条件稍微好一点儿的地方。
而他却是咬着牙硬撑——他不想当逃兵,他要证明自己,证明给爹看,他不是孬种!
忍着倦意迅速起床,穿好衣服,定了定神,从床边的窗子往外看,风雪愈加大了,狂风呼啸,卷着雪花四散纷飞,远处的山已经尽白,与天揉在了一起,模糊得看不清轮廓,俨然一片白茫茫的世界。
王安国愣愣地看着雪出神。
冬天到的这么早吗?这雪下的好大啊!家里是否也下雪了,下的大吗?
意识在风雪中飘荡,而突然又听到一阵哨声,紧接着班长的声音传来:“集合!”
哨声将他的思绪从家乡拽回来,又拽着他出了哨所,来到门前的一小片空地上。
“立正!向右看——齐!”
随着熟悉的开场,早上的训练要开始了,整个哨所里一共只有六个人,一名班长五名士兵。六个人就这么在哨所门口一字排开,在一小片略有些狭窄的空地上活动着,而再往前就是几十米高的悬崖,整座哨所就在山脊上屹立!
半个小时之后,晨练结束,六人又整齐地回到哨所里吃早饭。早饭做得很简单,一大包挂面,打入几个鸡蛋,又切了几个已经有些软烂的西红柿,煮了一大锅,除了盐并没有放什么调料,味道很平淡,但大家都喝的津津有味。
这应该是他们今天唯一能吃上的一口热乎饭了。
已到月末,今天正是定期巡查界碑的日子,他们要从果岸哨所出发,一路下山,到达10公里外的寒山口,那里矗立着寒山号界碑。
但今天下了雪,而且还越下越大,高原上曲折的道路本来就不好走,再加上积雪,车应该是开不了,只能徒步前往。几人很快收拾了行装,披挂完整,都绑好了安全绳,出了哨所,奔赴风雪之中……
天地间苍茫一片,鹅毛般的雪花在刺骨的寒风下冻成了冰渣子,“滋滋啦啦”地刮到人的脸上,像刀割一样。王安国刚上高原,还算是细皮嫩肉的,这寒风一刮,疼得他龇牙咧嘴。而反观其余五人,看到王安国这副样子,都咧着嘴笑。他们的脸由于高原上各种恶劣环境的原因,脱了好几层皮,又逐渐长好,再脱皮,再长好……反复如此,已经出了茧子。
这时,排在队伍最后的班长咧着发紫的嘴唇,喊道:“你现在还有机会回去哨所。”
王安国听到这话并没有回答,就是咬着牙默默地跟着队伍向前走,班长看他一副坚毅的样子,笑了笑,不再言语。
天地间狂风呼啸,一时间风雪好像又大了。原本,10公里的距离对于他们来说并不算什么,但是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下,他们好像走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却仍是望不见寒山口两侧的山头,前方仍是苍茫的白色,天和地好像揉在了一起,看不到分界的地方。
这时候,王安国想起他刚到果岸哨所的时候,班长吓唬似的给他说的那几句形容这地方的话——
天上无飞鸟,地上不长草,风吹石头跑,四季穿棉袄。
而今天,这片荒凉贫瘠的高原第一次让王安国明白了这四句话的含义。如今茫茫的雪一眼望不到头,寒冷的气流也不断刺激着他的大脑,他忽然感觉到有些迷茫,看着一步一步往前行走的队伍,只是麻木地跟随着,而他的灵魂似乎被狂风吹进飞雪之中,飘飘然不知被刮到哪里去。
这时,排在队伍当头的那名军人,突然扯开嗓子唱了起来:“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这悠扬的歌声,将王安国的意识拉了回来,这声音他认识,是顶在排头的秦强,是个“老陕”,一口秦腔唱得十分地道!
激昂的嗓音中带着些细腻,一起一喝,声音在肺腑中激荡,于风雪中回响,竟隐隐有盖过风声的势头,但他刚唱完两句,忽然风一大,灌了一口,忙咳嗽了几声。
再一回神,战友已经笑着喊道:“风大——别唱啦,当心闪了舌头!”
秦强听出来这是在调侃自己,扭过头去往地上啐了一口,掰扯起来。
几人嬉闹的氛围让王安国感觉到一股人气,脚步也轻快起来。
又走了一段路,他们已经明显能感觉到在上坡,随时观测着指南针的方向,并没有走错。快了,只要到达山口巡视检查一番,这次任务就算结束了。
几人顶着雪继续向上挺进,而越往上走,风就越大,卷着雪花扑得人睁不开眼。在队伍的排头,秦强时刻观察着路线,不断调整方位。而后方的班长则是注意着他们每个人的情况,现在他们可都是绑在一根绳上——
一个都不能丢!一个也不能落!
不知又走了多久,只能听到风在耳边“呼呼啦啦”刮着,最后,猛然一步感觉踩到了平地上,地势和缓下来。勉强睁开眼,虽然仍是狂风大作,但相对于之前来说已经能看得清晰一点——一小片光秃秃白花花的空地上,在中心处矗立着一座约有1米6高的界碑,顶上已经覆盖了一层雪花,碑首处镶着一枚的鲜明的国徽,而碑身上则刻有鲜艳的红色二字——中国!
班长用袖子将碑上的雪擦干净,又将身后的背包取下,拉开拉链,从其中取出一罐红色的油漆,拿一支笔刷在其中沾了沾,一笔一画地将字描了一遍,更加艳丽了。
他随即站起身来,带着几人向着碑的正面站成一排。
“敬礼!”
六人神色庄严,向界碑表达着自己最崇高的敬意,就像一根根石柱一般在风雪中挺立,而王安国的思绪却又在风雪中飘远。
一些细碎的记忆从他脑中涌出——他是何时开始想当兵的?已经有些记不得了,能想起来的都是一些十分破碎的片段,有他跟着爹训练的画面,有他入伍时爹娘送他的场景,而在这其中还有一次他小时候跟着娘去边防部队里探望爹,并带着他巡视界碑时的经历。
记忆断断续续的,他只是模糊地记得跟着爹走了好久好久,最后在荒芜的大地上看到一个和他差不多高的石碑,上有一枚明艳的国徽和两个鲜红的大字。而在那时的他看来,那厚重的石碑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只是爹和他的战友们却当成宝贝一样,小心地抚摸,精心地擦拭,用红油漆一笔一画地将字再描一遍。
而且他还记得爹当时说的话:“安国,这碑就是我们的家门,是我们的院墙,在界碑里面才是我们的家。”
曾经他还小,并不明白爹的意思,而如今他也成为一名边防战士,心中也不禁感慨万千,那澎湃的情感冲击着他的内心,一种自豪感不禁油然而生。
突然!
“砰!”
伴随着一声尖锐的声响,王安国忽然感觉到左臂一痛!而其余五人几乎瞬间组成阵型,一致对向外侧。几道黑影在风雪中闪过,班长的脸沉下来,凝着目光,转身看了王安国一眼。
“班长,我没事,你们快去。”
王安国捂着左臂说了一句。
“好,注意安全!”
班长没有迟疑,撂下一句话就带着四人追了上去。而王安国抱着胳膊向侧边挪了挪,缓缓地靠到界碑旁坐了下来,心中波澜起伏,第一次巡视界碑就遇到这样的事情,难免他有些激动。
这一片山脉延绵不绝,而且十分陡峭险峻,又加上常年积雪,使得这寒山口成了外敌唯一能跨过这道防线的地方,所以界碑就设在了这里,他们的哨所也离得不远,常年在这里进行巡查。
但这第一次巡视就挨了枪子儿,也够让王安国心潮起伏的了,虽说已经当兵当了那么些年,但还真没负过枪伤,略微一缓神便感到左臂上钻心的疼。
就在这时,又是“砰”的一声!
王安国瞬间向侧边翻身,但还是感到腹部一痛,不过多年的训练经验让他瞬间提起枪,肌肉记忆让他对着枪响的地方连扣扳机,直到将一夹的子弹打空,才翻身靠在界碑后坐下,大口喘着粗气,但仍警惕地听着动静,又等了一会儿,确定没有人再摸索上来后,紧张的神经才松弛下来。
而这么一放松,瞬间感受到腹部伤口的疼痛,刺激着他的每一寸神经,直冲大脑,让他险些晕厥。大口呼吸了两口冰冷的空气,才让大脑清醒一些,但他能感受到血液汩汩地从伤口里流出,将他内侧的棉衣染透,带上了鲜血的温热。
他开始有些意识模糊,拄着枪,勉强让上半边身子靠在界碑上。风雪仍是在呼啸,而他迷迷糊糊地好像听到了说话的声音,虚弱地转过头看向一边的空地。一瞬间,风雪好像飞快褪去,变成了一个小院的模样——
“我要当兵!”
“你?就你?”
一个面容沧桑的男人,对着在一棵大枣树下补着作业的小男孩儿,露出满脸的不屑。
“对,我要跟爹一样守护边疆!”
男孩儿很激动,举起自己瘦弱的小手挥着。
“就你这小身板儿,上了边疆,风一吹就倒了,还当兵呢,而且在边疆上,可是真的会死人的!”
“我不怕!爹,你也别瞧不起人,我以后肯定会比你厉害得多。”
“行了,当兵也得好好学习,你这连作业都没写完呢,还当什么兵?”
听到这儿,小男孩又把头低下,不情愿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上写。他爹看他一眼,扭头往屋里走,但走了几步又忽然止住脚,似乎想到了什么,猛一转身。
“王安国!”
“到!”
小男孩儿立马站起身来,挺着胸站得笔直。
“真想当兵?”
“时刻准备着!”
看着小男孩学得有模有样,他爹挑了挑眉:“明天早上早起,我教教你怎么训练,把基本功夯扎实了,以后才能有机会当兵!”
“耶,好耶!爹最好了……”
看着这梦幻似的记忆,他才想起来当年……
但越看眼皮越沉,他突然困倦了,想要沉沉地睡过去。而就在这时,眼前好像又突然出现那道熟悉的身影,立在风雪中,绷着嘴,严肃地看着他,像一块碑一样。
“你被敌人打倒了吗?”
听着这有些威严而又熟悉的声音,王安国硬挺着把眼皮睁开,那个清晰而又模糊的身影就在面前站着,他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句:“爹……”
但那身影并没有理他,又自顾地问了一句:“你护好界碑了吗?”
“我……”王安国似乎想说些什么,但话到了嘴边又吐不出来了,道了一个字,沉默下去,而那身影也平静地看着他,双方就这么待在风雪里。好一会儿,他又听到那沧桑的声音说:“你还能活下去吗?”
王安国没有再说话,这时他已经感觉非常冷,嘴唇上都开始有些积雪,冻得发紫。而那身影又沉默了一会儿,指了指王安国的胸口:“对得起国家……”
那身影还没有说完,就消散在风雪之中。王安国愣了一会儿,抬起右手往上身左胸口袋里摸索,颤颤巍巍地掏出一块儿叠得方方正正的红布,咬着牙使劲将它展开,那是一面鲜艳的五星红旗!
是爹在临行前交给他的。
他艰难地转过身,大幅度的动作撕扯着腹部的伤口。他忍着剧痛,一只手抱着国旗,想要将它披到界碑上,可是他已经站不起来了,用尽浑身的力气也只是勉强搭上去一个角。他紧紧地握着,隔着红旗抱着界碑,风雪不断扑打在他的脸上。
而风中似乎又传来秦腔的歌子,顺着湍急的气流在空中飘扬:“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但那若有若无的歌子似乎也随着风雪消失在他已经有些朦胧的意识里。
他口中呻吟道:“爹啊,爹……”(作者:王言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