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〇年,华北县城。
“来了啊!”
程鸿熟练地将装着书的布包放在木桌上,扬起笑脸对着那纤细的身影喊道:“老板娘——老规矩啊……”
擦桌子的女人扭过头来粲然一笑,打断他:“辣汤嘛,多加辣不要糖,晓得晓得。”
他眼底笑意更甚,坐到桌边的长木椅上,桌椅都不是什么好木材打造的,坐下去时发出“吱呀”的声响,似乎不堪重负。程鸿在水泥地上搓了搓脚,等待半晌,从布包里掏出本书,拍了拍封面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才翻开折角的那页。
“小鸿儿,你的汤来咯——”
程鸿忙放下书本去接,碗壁烫着手心,一直烫到心窝去。尝过一口,鲜辣爽口,香味直冲脑袋,全身的热血都在奔流。他想,人间美味不过县城一碗汤啊。
被搁置一旁的书敞开着方才那页,薄薄的纸张上印着句:不堪回首月明中。
◇◇◇
县城很小,小到在地图上找不到它的姓名,从东街走到西街不到半小时。
程鸿走得很慢,那双灰扑扑的布鞋踩在大街的水泥地上,踩在四季里。那时路上汽车很少,行人骑自行车匆匆而过,掀起一阵风撩起他的衣摆,他会想工作以后靠自己赚得人生第一辆自行车。他的目光投到街边卖水果的小摊,一颗颗圆滚滚的杏摞成一堆,可爱得紧。
他爱他的县城。从青墙黛瓦、风韵犹存的矮楼到那家叫作“百货大楼”的超市,从街口那棵三人合抱的古树到清澈明净的天,从旧布鞋下的这寸土地到熟悉的那家早餐店,他爱他的县城,以及附属于县城的一切。
县城很小,小得像一颗鲜活跳动的心脏。
把县城融化成一池水,他心甘情愿溺进去,被包裹的每一寸皮肤都在分享幸福。
他是只刚长出丰腴羽翼的鸿雁,颉颃在一座小岛,贪恋着岛上的每一口清爽的空气,他的每根羽毛都自由。
“鸿儿!”
程鸿恍然回过神来,抬眸看着面前的父亲和大舅。父亲紧蹙着眉,脸庞灰扑扑的,一道不起眼的伤疤顽固地扒在上面——这是前几日在工地划的,嘴唇绷紧,像一条干涸了的河。背心是父亲穿了好多年的,像块破布,可怜巴巴地挂在身上。他转眸看向另一边,衣冠整洁的大舅不紧不慢地挽起衬衫袖子,露出价格不菲的手表。最后他终于把视线落到父亲布满血丝的眼睛上,混沌而清明。
他直视着父亲,那混沌眼眸里清明地映着自己,他回答:“我想留在这里。”
留在这里,去爱这份古朴宁静,即使喧嚣也溢满烟火气。
大舅脸上划过一丝无奈和不解,似乎在说蠢货你怎么舍得错过这次机会?
程鸿垂下脑袋不再开口。大舅在哈尔滨创业小有成就,这次返乡是想带个孩子和他回东北,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逃离这个荒僻县城,跳往想都不敢想的舞台,翻身成为大舅一样的成功人士。
可是他拒绝了,他即将在这方小县城站稳脚跟,小树扎根在此了,偏要拔掉它拼命几十年扎进泥土的根,要将它移植在另一个据说有着更肥沃的土壤的花盆里,它怎么能愿意?
要说不想发财是假的,但他好像把心脏也留给县城了,他剜不出来。
◇◇◇
大舅带走了二弟。二弟没考上高中,而程鸿读书很认真,人又机敏又聪慧,所有人都以为大舅会带程鸿去闯,这个结果让街坊邻里感到不解,在街上遇到程鸿会忍不住多看几眼,背地里也会唏嘘这小子没福气哦。
程鸿憋着口气,又不知道怎么吐出来,那听见听不见的议论声、看见看不见的唾沫似乎化为空气中的颗粒,愈堆愈密,压在胸腔上,他想平坦呼吸都困难。辗转在床榻上,他只是想:我真的做了正确的选择吗?我是不是应该闯出去看看?
雁群远去,他是孤鸿,目送雁群远去,飞到远山之巅、大海之滨、草原之上,再辽阔的远方,他也想象不到了。因为他被自己囚禁在这方土地上了。
程鸿心头一紧,原来这份爱化作一根细线,一端连着县城,一端拴在心脏上,再也解不开了吗?他总在安慰自己,至少这里是他的故乡,至少他在故乡。
镜子一旦出现裂痕,便再也修复不回原样。他时常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徘徊,看一个个落了灰的牌匾,看一块块褪了色的黛瓦,看造纸厂的废水流进透明清澈玻璃色的河里,流向支流,让他想到父亲脸上的土灰色的褶皱,再不复当初。他也在想哈尔滨的街头,会不会也有这样一棵老树。
终于一个寒冬,大舅问他要不要去玩玩,他沉默片刻,缓缓开口说:去。
于是他草草打包了行李,沉默地注视着车站。于是他乘上陌生的列车,沉默地注视着渐行渐远的县城。于是他踏上了哈尔滨的土地,沉默被大雪淹没。
是的,他去得巧,迎上了一场洋洋洒洒的大雪。他从未见过这样大的雪花,汇聚在一起袭击过来,闯到眼睛里,又带着咸味闯出来。
这雪太美,美得太凶,要把他杀死在冬天。
程鸿见过了哈尔滨的雪,也见过了大舅带二弟创业的公司,那样高的楼,比县城最高的“百货大楼”还要高。二弟现在颇有成功人士的形象,头发细细打理过,还上了发胶。凛冽的风扇到程鸿的脑袋上,他几分心慌,略长的头发被这阵风吹得潦草,心也被吹散了。
雪花落到他嘴唇上,他抿了抿,是苦的。
他知道他不该这样想,但他还是这样想着。这本该是属于我的,他这样想着。
◇◇◇
他还是要返回县城,总不能给大舅添麻烦,不能打扰这边公司的运营,不能弄脏哈尔滨的雪。
走到熟悉的街头,他觉得恍如隔世,用旧布鞋捻了捻水泥地上覆着的一层沙,路旁的建筑物是灰扑扑的,“百货大楼”四个字的牌子孤零零站着,街头的老树也脱去了绿莹莹的外衣,只剩光秃秃的躯干在风中沉默。经过熟悉的早餐店,破旧的卷帘门上贴着“转让”两个大字,红得刺眼。仰头看那天空,灰色的,被抓破的颜色。
他背着布包孤零零站着,在风中沉默。
县城很小,小得像一颗死去的心脏。
程鸿抬手搓了搓脸颊,却摸到一道伤疤,已经结痂了,顽固地扒在上面,像父亲的沧桑。想到父亲,他顿了顿脚步,调转了方向,往西街走去。父亲去年查出了胸腔积水,住院已经一年多了,这一年来的手术费和医药费大部分都是二弟出的,而自己只能尽全力去陪陪父亲度过最后的时光。
父亲的脸颊一整个凹陷下去了,病恹恹地躺在病床上,安静得像离开去另一边了。程鸿坐了半晌,父亲缓缓睁开眼,他的眼睛布满沟壑,带着病态的虚弱,混沌而清明。
他直视着大儿子,那混沌眼眸里清明地映着程鸿灰色的灵魂。
他问程鸿:“鸿儿,后悔吗?”
留在这里,后悔吗?
程鸿垂着脑袋不说话,他有些恨这个县城了。
恨这个小县城,恨当年那个程鸿。此时此刻他无比地想远走高飞,不管飞到哪,再也不回来。
我是鸿雁啊,他想,我要飞。
◇◇◇
“程监,你看一下这个方案。”
耸立的大厦里,洁净的办公室中,程鸿扶了一下眼镜,接过员工手中的那一沓文件。是城乡共同发展建设的文件,他翻看着文件上的图片,一望不到边的笔直的柏油路,两侧刷了新漆、明亮洁白的墙壁,漂亮整齐的门店牌匾,马路边不会再有小摊,高远的苍穹挂着棉花般柔软的云。
程鸿想到了故乡的县城。
于是他提着助理打包好的行李,沉默地注视着车站。于是他乘上高速列车,沉默地注视着越来越近的县城。于是他踏上了故乡的土地,沉默被县城淹没。
县城……这是他的县城?
从脚底的土地到头顶掠过的鸿雁都是焕然一新的,他找不到和从前相似的一分一毫。路上甚至看不到骑自行车的人,人们行色匆匆,不再像从前那样,擦肩而过的陌生人也会交换笑脸。天空似乎还是十年前的天,似乎不再是十年前的天。
他应当为县城的焕然一新感到惊喜,这代表多年来城乡共同发展卓有成效。故乡越来越年轻,但故乡好像早就“死了”。
彩色的县城嚼不出味道,回忆的黑白停留在年少。
程鸿去父亲的墓地站了站,看着墓碑照片上含笑的脸庞,每一处皱纹都是那样熟悉。他和照片上的父亲对视了良久,但父亲眼眸里再也不能混沌或清明地映出他。
他轻轻开口:不后悔。
爱它,恨它,留在这儿,离开这儿,都不后悔。
大风卷走叶子,把灵魂丢给思念,徒留往事。
不堪回首月明中。(作者:石一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