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里有一棵枣树,它使我已逝去的童年具象化。
高考结束成绩出来前,我内心极不平静,于是回了趟老家。也许是对家乡的熟悉已不复,我并没有闲逛的打算,而只在这小住过的妹妹却很热衷,想让我当导游,带她去广场荡秋千、到池塘摘荷花。小孩子的乐趣总是无穷无尽,怪不得称他们为“小朋友”,他们是世界的朋友。她的苦苦哀求终是打动了我,也开启了一段我尘封的记忆。
我家房子后有一大片空地,现已用水泥抹上,其上还放有几个栅栏,大概是秋收时预备储藏玉米用的。水泥隔绝了泥泞,带来了便利,也隔绝了生机。那棵枣树就曾生长在这片水泥地上,在一幢老房子的围墙里。从我记事起,这棵枣树就一直在那里,它在沉默中生长,又在沉默中结果,然后慷慨地将枝丫伸出围墙,供嬉戏的孩童品尝一口甘甜。老房子里住着一对老夫妇,他们没有精力爬上爬下地摘枣,任由枣熟透了,掉落下来,陷进泥土里。每每此时,我总是暗道可惜,央求姥姥给我摘些来。年年我都可以吃到它结的枣,不论是我心急摘的没熟的,还是姥姥给我摘的脆甜的。后来,我才知道,那对老夫妇也觉得不摘可惜,说欢迎邻居们来摘枣。枣树结的果可真多,一簇簇的,稍一摇晃,枣与枣碰撞发出的沉闷声响一声接一声。我抬眼望向它,一时竟分不清是枣多还是叶多。或许那几年是枣树生命力最旺盛的时期。
枣熟了一年又一年,时间在枣树枝丫间溜走。老房子的男主人去世了,于是我家屋后开始嘈杂。伴随着哭声、唢呐声、商贩们的叫卖声、宾客们类似于“好久不见”的交谈声,许多人忘记了悲伤。小孩子呢,压根不懂什么是死亡,小贩的到来只让他们觉得仿佛置身天堂。
一群孩子手里攥着一两块钱,在商贩面前挑选着中意的物件,我也在内。我买了两个棒棒糖,尝了一口觉得比枣甜,丝毫没意识到枣树的寿命已经进入了倒计时。当然,也不能苛责当时只是孩子的我没能敏锐察觉生命的流逝和快乐的短暂。葬礼过后,一切归于沉寂,包括那幢老房子。房子空了,失去了丈夫的老妇被她的儿子接走了。一切都有预兆。又到叶少枣多时,老妇的儿子扛来梯子,将枣全摘了下来。泥土里终于没有腐烂的枣了。他继承了父母的慷慨,同样地将枣分给了邻居。
时光匆匆,我要出远门求学,几个月都难得回趟老家。有一次回来,我竟发现枣树不见了,连同那幢老房子也消失了。姥姥告诉我,是枣树先被砍倒,后推倒的房子。可知道了先后又怎么样呢?枣树已经不在了。我抱着姥姥号啕大哭,嘴里喊着“再也吃不到枣啦!”只有我知道我指的不是枣。我疑心是上天给我的暗示,告诫我不要过分沉浸在童年的美好,否则,当下与未来的美好只能溺死在过去中。我的确不可逆地长大,考入了离家几百公里的大学,离开了我的家乡,永别了我的枣树。
那些消失的印迹都在催促着我们离去,去远方,去游荡,去闯出一片名堂。人的回忆是一本常读常新的书,或者说,人本身就是一本不断书写和被书写的书,若是一天一页,也不过三万多页,越往后翻,辞藻也越华丽,前几页却渐渐褪色泛黄。我的枣树在第几页?我的童年是否已褪色?(作者:张涵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