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许多年不曾梦见我的外婆。我自幼多梦,而且是很不幸地多梦魇,可是十分惭愧地说,这不孝的女儿的女儿,竟然在外婆去世后很少很少梦见她。
关于梦魇,最早在我小学时期出现,断断续续缠绕至今,随着年纪渐长频数也悄然增加。外婆梦魇,母亲梦魇,我也是,因此并不放在心上,直到中学时寄宿学校,每每被舍友晃醒,这才觉出几分后怕:原来不是所有的人都会梦魇吗?随后却是隐秘的得意,仿佛这样就能使我们顺延的亲情脉络更加神秘坚固。
我印象中的外婆似乎永远是“八十多岁”,我出生时她七十多岁,我长到十四五岁时她离世,在我记事以来的岁月里,她始终是年迈孱弱的“八十多岁”。这也是我童年时奇怪幼稚的虚荣之一,我的外婆足足“八十多岁”,甚至经历了风雨如晦的战乱年代。该是何其壮阔的一生,我由衷仰慕,只是从不敢在她面前提起。
我喜欢外婆来我家。尚能走动的时候,她挎着提篮步行走来,斜襟纽扣的白衫有清苦味道,我兴高采烈地扑到她身边,可惜她再也背不起我。外婆上了年纪,依旧十分朴素整洁,她进门坐下,把满当当一提篮她种的蔬果交给母亲,取出干净的方巾拭汗,还要掬一把清水洗过脸,再细细擦干。这时候我最开心,遭到母亲呵斥只要撇撇嘴就有人护佑,抢夺遥控器最强劲的敌人父亲也会投降——这时候他怎么会看抗日神剧呢。
究竟是我太心冷慢热,还是名为心疼的情绪本就需要后天培植?等我意识到外婆独自一人走路来实在辛苦时,上天已经将这份神力从她身上剥夺。忘记有多少次,母亲接到电话,匆匆出门,将迷路的外婆接回。依旧是薄薄的斜襟白衫,依旧是沉甸甸的编制提篮,外婆的眼睛日益浑浊,思维也不复清明。
我恨自己那时只知心慌,读不懂母亲的泪光,她求外婆不要再乱走动,而外婆静静听着,也或许根本听不清,她甚至不记得自己片刻前迷路的事,自顾自摸出一方帕子,里头是热化了的糖棋子。
“我来看看小丫头。”
我是同辈最小的女孩,也就是外婆汗涔涔赶来看望的小丫头。我虚伪地接过粘连成一团的糖棋子,佯装惊喜,却难以下口。
有关外婆的记忆,这是其一,毕竟外婆上了年纪,大多数时候是母亲领我去看她。我们住得并不远,只是那条翻涌着绿意的路在我印象中总是那么长,长到我难于独自踏上它。
外甥女出生后,母亲偶尔会看着学步车里摇摇晃晃的小童嘀咕一句,不知何时外甥女才能独立来看她。我笑嘻嘻附和她,却忍不住自伤,为什么当年我没有多多去看我的外婆?
毕竟外婆的家如此温馨。
院西边的水井是外公所挖,我最喜欢舀一瓢水浸湿干涸皲裂的皮阀,双手按压手柄,听着古老水井低咳,然后清亮亮的井水便汩汩涌出,激起浪花,我显摆不完自己浑身的力气,压满水再跑进屋喊外婆洗脸。屋门前的花圃是外公所开,掀起地砖留足一小块地,周边嵌一圈红砖,保卫起馥郁芬芳的月季,不懂品茗的人是牛饮,不懂惜花的我便是“牛赏”,撕着月季那丝绸一样的花瓣玩,这时外婆就这样坐在比她还高的月季丛旁,笑看孩子们打闹,明明她分不清我们。墙外的梧桐树是外公所种,挺拔而秀丽,外婆喜欢在日暮时分打开门,吃力地卸下门挡板,坐在上面看着梧桐树出神,风吹过,梧桐叶和掉色的过门笺子一齐哗哗作响。
外婆的家如她一般朴素整洁,是独属我的桃花源。小院处处留有外公的痕迹,而如今我的举动行止也是。
周岁十九的我坐上离家远行的车还要垂泪,我的外公虚岁九岁便在这世上孤身一人了。父母长逝、无兄弟姊妹已是不幸,又逢艰苦年代,何等辛酸?年少时他为人帮工,捡到主人家的钱立刻交还;成家后他与我外婆最是热心助人,邻居家的大事小事无一不帮扶;生子后他又是和蔼可亲的父亲,每顿饭都要叮嘱孩子们注意喝水,每次孩子出行都要他们仔细留意可有漏落才能动身。
母亲频频说起外公的种种教导叮嘱,我难免厌烦,甚至存心作对,可那字字句句终于还是滴穿了我这块倔强的石头。但凡吃饭,哪怕不渴,我也要备一杯水在手边;每次和朋友们同行,离开某地我总要唠叨一句“回头看看有没有落下东西呀”,说完才恍觉好笑;每逢撞击着良心的选择,总有上上辈的殷切教导穿过了时光的烟尘,在我耳边鼓励:“去选择吧,孩子,你知道该怎么做。”
外公的音容于我而言全然陌生,只有家中厚厚影集中一张黑白相片,我据此窥得几分先人形貌。我从未见过外公,但母亲絮絮叨叨“你姥爷说过……”的句式却毫不陌生,他教子女以诚实、友善、细心,我又从母亲那里时时得到劝诫,虽然难以完全做到,我依旧确信自己不曾辜负教导。或许,若干年后,会是我对着另一个懵懂的孩子:“你太姥爷说过……”
所谓“穷生奸计”,我不敢盲目反对,却也绝对不会赞同。我的外公生活如此清贫不易,可他的良心从未被残酷的现实湮灭。我从小跟着光碟学唱“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抛开社恐这一因素不谈,我自然愿意将一分钱交给警察叔叔,因为它对我无足轻重。我们这一代人物质生活水平和受教育水平普遍较高,却往往轻视了良心的重量。如果我自幼被命运撕扯着,如果我每日被饥饿和寒冷同时折磨着,如果我经历痛苦而他人安享富足,焉能不愤恨天命不公?焉有将钱财物归原主的决断?或许有,但实在困难,于是我更打心底佩服外公,仅凭这一件小事,而这点光亮只是他浩瀚苍穹般的美德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我的外祖是见证时代巨大变迁的一辈,很遗憾,也是逐渐与时代脱节的一辈。
电瓶车在我们眼里是最寻常不过的交通工具,可听母亲说我的外公曾感叹:“什么时候有不用蹬就自己走的车?”家用电瓶车未普及之时,他已离世。
吃食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西式快餐在年轻群体中更是流行,“疯狂星期四v我50”的热梗无人不知,可在我童年时光里,或者说在我普通收入的家庭中,肯德基是只有我表现很好时才能得到的奖励,而我的外婆不知道什么是“肯德基”,她只怕小孩积食,将陌生的汉堡薯条放上篦子加水熘给我吃,实在叫人哭笑不得。
只可惜我从未见过外公,也没能珍惜与外婆相处的时光,当时只道是寻常。如今我提笔写下旧事,却也不独为了怀念他们。我暂排对已逝亲人的苦思,也是对近代以来民族的沧桑巨变些许思考。
就像我小的时候,似乎对法西斯有着本能的恨意,尤其是外婆梦魇时回想起她战火纷飞的童年,哭喊着醒来,我心疼她的遭遇,现在长大的我更是有了深刻的感怀。在战争中幸存的人民,就像被战火灼伤的大地上盛开的花朵,虽是用血泪浇灌,却历久弥芳,时至今日依旧牵动着我对历史的思考,对和平的追求,对民族的热爱。
他们只是漫长的人类编年史中的生之微末,很难想见我在历史课本中略过的一个又一个专有名词就是他们的生平记述。我也是人类中的生之微末,最渺小,最寻常。但人类历史究竟何以璀璨,有伟人照彻亘古长夜,亦有凡人化作地上的灯火,点点火光,织就锦绣华图。(作者:崔维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