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我爷爷奶奶是开小商店起家的。
改革开放后，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村里撤掉了供销社，后来我爷爷把那个房子包了下来挂上了“陈凯明商店”的牌子，小商店红火了好些年。后来村里又开了几家商店，又过了好些年，我们一家搬到市中心住了，老两口虽说年纪大了但是始终不愿意放弃陪伴他们多年的小商店，每天早上该去采购就去采购，开门营业，晚上九点半关门。父亲苦口婆心地劝说，他们也不听，一直守着他们的小店，直到新农村棚户区改造计划的实施。
那天晚上，父亲回到老家笑眯眯地跟爷爷奶奶商量说：“咱这地方都拆迁了，你俩也快不要干了，房子给你俩买好了，钥匙在这。”
爷爷怒目圆睁，放下筷子说道：“我跟你妈靠这个把你们兄弟几个拉扯大，你们过年、读书、见世面的钱都是从你们瞧不上的商店里出来的！忘本！房子要住就你们住！我跟你妈不住！”
父亲愣了愣，讪讪地说：“爸爸，屋子都拆迁了，你俩住哪儿继续卖东西啊？”
爷爷说：“这你不用操心，你们几个给我俩凑钱，紧挨着工地但是不能有危险，买个钢板房，安上个空调，到时候我们就在那卖。”
父亲拗不过爷爷，只好照办。
爷爷亲自挑了个好日子，“陈凯明工地商店”开张了。
一个大工地，有形形色色的务工人员，就爷爷奶奶一家小商店，他俩似乎又回到十几二十年前。我的奶奶是个细心的人，每天晚上关门之前一定算好今天的账，可她算着算着总觉得不对劲，明明每天卖的东西那么多，收入一天比一天少，我父亲知道后在不大的小屋里装上了几个摄像头，果然每天都会有“顺手牵羊”的人。
我的爷爷看到录像后气愤地说道：“偷东西居然偷到我头上来了！”
奶奶平静地安慰他说：“兴许这些人都是有难处吧。”
那个时候我正好上了高中，寒暑假的时候都会过去帮爷爷奶奶的忙。
我记得那天晚上月明星稀，空气里夹杂着热风，夏蝉在树上间断地叫着。我们准备打烊，看见一个妇女弯着腰，背着熟睡的孩子，左手牵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右手拎着一大包袱行李。她操着一口四川话问道：“这里还有饭吗？”
我慢慢回答说：“婶婶，这里没……”
还不等我说完奶奶抢过话：“这么晚了可只有方便面了，如果你们不嫌弃的话，厨房里还有一点饭我去给你们热热。”
妇女连忙点头说：“谢谢您咧，可麻烦您咧。”她拿来小板凳让女孩坐下，慢慢解开系在身上的背带，把里面的小孩慢慢叫醒。
“奶奶我去热吧，你在这里看着店面。”我去厨房里给风尘仆仆的母子们热饭。我奶奶很善良，从我记事开始就是，顾客一有要求就答应，她跟我爷爷不一样，她一直不会拒绝别人。
我端着饭出来的时候，奶奶指着那位妇女说叫她王姨，我打个招呼之后替奶奶看着店面，奶奶算着今天的账，母子三人吃着他们的晚饭。奶奶说：“这么晚了这顿饭就5块钱吧。”
女人从口袋里拿出用塑料袋层层包裹的“钱包”，从里面拿出了五块钱，还是跟来的时候一样，弯着腰，背着小孩，牵着女儿，拿着包袱。说实话，我看到他们离开的场景，心里是发凉的，我很纳闷，她的丈夫呢？
后来，王姨跟我奶奶慢慢熟了起来，王姨叫奶奶阿婆，奶奶叫王姨小王。王姨的一个远亲在我们这片工地上，王姨也算是“投奔亲戚”来了，王姨平时真不舍得自己花钱，来这边买什么东西都是要最便宜的，她每次来爷爷都不会给她好语气，但是她给她小孩买的东西都是自己能力范围内最好的，奶粉是飞鹤的，漫画书图画书都是时兴的，但是小孩没有玩具，小女孩在垃圾场那边捡到一个破塑料玩具都视如珍宝玩上好多天，但是我从家里带来玩具给她，王姨不说同意，她再喜欢也是不会拿的。不过王姨见了我一直叫我大小姐，我一直摆手说不要这样叫我，叫我名字就好，她说不行，大小姐就是对我的称呼。
过了处暑，我也马上开学了，那天奶奶倒腾着刚下来的绿豆。王姨正好那天没有事，领着小女孩来到商店这边。小女孩很乖，坐在板凳上看着南边建起来的大楼，看着蓝天上飞过去的鸟群，听着夏风吹拂着柳树的沙沙声。
“王姨，你们家的小弟弟怎么今天没领出来啊。”
她讲四川话，我只能听懂个大概：“他在睡午觉，我阿姐看着他呢。”
“王姨，这两个小孩的爸爸呢？我还一直没见过他。”我无心问她。
王姨先是一怔，眼睛眨了几下，跟小女孩说了句话，小女孩高兴地跑着去了职工宿舍那边。王姨看着小女孩走了之后，叹了口气。
我奶奶开玩笑地对我说：“你来查户口吗？问这么详细。”
“我就问问……”我皱了一下眉头。
“阿婆，没什么的，既然大小姐想知道我就说呗，我儿他爸前两年上工的时候，架子上螺丝松了，从上面掉下来，落在竖着的钢筋上了……”说完之后，闷热的空气里只剩下了蝉叫。我怔了一下，开始后悔自己说过的话。
“没啥关系，一开始我也接受不了……只不过现在能梦见他，也算是我们团聚呗……只不过苦了我孩子，他阿爸走的时候他才六个月，还在我肚子里咧，他还没见过他阿爸咧……”王姨慢慢低下了头。
“他阿爸的赔偿款赔了60万，都被他弟兄他爹妈分了，我们娘仨一分也没捞着，还被他爹妈撵出来了，那段时间真是活不下去，亲孙子都不要了……我也想喝药来着，一了百了，我的那个女娃端着自己下好的面条给我，她才多大啊……那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面条。我死了，俩孩子咋办，从那之后我得为俩孩子活，为我自己活。孩子，我的希望咧！”
“女本柔弱，为母则刚啊。”我感慨地说。
“还是大小姐会说话，我那个女娃，那年九寨沟地震的时候，一家六口就剩她一个人了，我男的就把她带回家里了，当时来家的时候她害怕得打颤颤，往后她还跟我们很亲……”
小女孩手里攥着东西，蹦蹦跳跳往这边跑来。她手里拿着一块钱，跟我说要一支小布丁。我从冰箱里拿出来，给她找了五块钱，叠好放在她的小口袋里，她高兴地坐在小板凳上吃小布丁。
我坐在板凳上，问王姨。
“王姨，你小的时候想做什么来着啊？”
王姨笑笑说：“我小时候，有一次跟着我阿爸去大户家里做活，他家里有电视，我记得可清楚，那个电视里演女侠打抱不平咧。我当时就想嗦，长大了我也当江湖女侠，惩恶扬善咧，哈哈哈哈……”王姨笑的嘴合不上，她看见一旁的女儿，紧紧搂着。我奶奶也笑着看着母女俩。
马上快开学了，我突发奇想，从花店里买了几枝花插在花瓶里。爷爷说：“净弄钱胡花花，想当年我跟你奶奶吃不上喝不上的，不过我孙女鼓捣的这花还挺好看。”
这个时候王姨进来了，看着面前的花说道：“大小姐好手艺咧，不过这没有蓝花啰，我们川西那边的龙胆应该也开了，那蓝花可好看咧。”她拿好东西就走了，多付了五块钱。
我追出去把那五块钱还给她，她笑着说：“大小姐啰我知道你咧，把这钱放我娃娃口袋里，我们能自食其力，你快拿着进去吧。”
我执意要给她，她肯定拗不过我。她笑着收下了。我看着她的背影，日薄西山，她的影子拉得也很长，我的脑海里又想起了她的经历，我眼里涌上了泪水。
王姨说的花，我还真没见过，爷爷笑着我说：“龙胆嘛，中药材，你去看看屋里我吃的药盒子上就有这个名，小小孩做事要留心细心。”
龙胆，生长在西南高山区，耐寒，喜光，耐半阴，喜深。
王姨耐寒，耐住人性的寒冷；耐阴，耐住生活的低谷；喜光，向往着内心的希望。
我下次再见王姨的时候是寒假，她拎着行囊准备走了，不过这次不像来的时候风尘仆仆，满面疲态，坐着她远方亲戚的面包车。
我有点留恋说：“王姨你这就走吗？”
王姨还是笑眯眯地说：“对啊。这边我能干的活都干完了，该跟着阿姐去下一个地方了。”
“王姨我们一直在这个地方的。”我神情紧张地说。
王姨安慰我说：“大小姐我肯定知道你想说什么嗦。”
我连忙从兜里掏出钱来，我不知道多少，把它放在王姨手里，说：“你一定要收下的，我们感恩遇见。”
王姨这次没有回拒我，她看着我说：“感恩遇见啰。”
车子开走了，我追着跑了几步说：“王姨！江湖再见！”
王姨把头探出来招手喊着：“江湖再见啰大小姐！”
我看着他们的车渐行渐远，直到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广阔的世界应当有更舒展的女性，勇敢的人不是不落泪不怕苦，她们有时也会脆弱到因为一句话而泪流满面，但是她们一直噙着泪咬着牙向前奔跑着，回头再看，她们已经走了很长的一段路。
莫道春光难揽取，浮云过后艳阳天。鼓起勇气说再见，那么就会被奖励一个新的开始。（作者：夏金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