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一个母亲,她有一个女儿,她是一个女人。
两段婚姻、两次生产,是冷酷的刺刀,把一条脐带斩成三段。她的母亲姓赵钱孙李,她或许姓周吴郑王,而女儿姓冯陈褚卫。
“太平了。”一声叹惋。
你生活在高原的褶皱里,黄土沟壑纵横,哪里平呢?
“生活太平了。”她摇摇头,望向远方,远处还是层层叠叠的黄土与高坡。北方冬日干冷萧瑟,她穿着水红的毛呢短大衣,内搭毛衣也是红色,像干旱黄土地上的热烈红玫瑰,饱经摧折,却凌霜傲寒。
年少的她,是像果子一样的女孩,脆生生的她去果园里摘熟透了的果子。一边采摘,一边听完了收音机里的名著。小盒子里传出的声音伴随着滋滋电流声,有时还会嗡嗡嗡不出音,但她依旧深深沉迷其中。
那样规范的发音,那样精炼的辞藻,那样新奇的思想,那样新潮的世界……
巨大的欢欣盈满这个乡村女孩的心灵,她沉浸在前所未有的幸福中。可是摘完果子,看着它们头也不回地运向山外,她骤然体会到一种被好友背弃的难过。果子运走了,果子一样水灵灵的她却留在大山的褶皱中。
她有自命不凡的傲气。她上完了高中,会识字读书,读过的书还不少,她会说普通话,她自觉有一些与众不同的思想,但又说不上来。她和村子里那些埋头绞布浣衣的女孩子究竟何处不同?她说不上来。
她有自命不凡的傲气,可当她望向身边同龄的女子,傲气荡然无存,相反有一种难言的复杂感。
如果有对她心生爱慕的小伙子鼓起勇气走向她,说:“你和那些女孩真不一样!”那她会敛起笑容毫不犹豫地离开。她比她们有学识,她比她们爱思考,可她怎能与她们割席。
二十出头的年纪,她结婚了,丈夫忠厚温存,公公是当地有名的老先生。她抬起头,门楣上“耕读传家”四个字映入眼帘,有一瞬间她叛逆地想,迟早有一天这牌匾会经不起风雨的剥蚀,跌下来,碎成齑粉。然后又恍觉自己的荒诞,暗自弯起嘴角。
铁路在她的新家一旁灵巧地打了个弯,立刻朝远方奔去,像不理会母亲喊叫而只顾奋力奔跑的顽劣孩童。她悄悄在心里嗔怪丈夫,为何把家安在此处,平白惹人烦心,不为火车轰隆轰隆聒噪,只因它勾起了她太多太多的渴望。
这份渴望在丈夫带她去过一次城里后更加热切,更加澎湃。以往只存在于收音机播报中的世界徐徐展开,她像初生的婴儿,无处不觉新奇可爱。
她回到小村庄,日出而作,日落而歇。她想起听过的书里的主人公,娜拉、苔丝、林道静……外面的世界着实美好,但终归凶险难测,她们怎么敢?换作是她,她怎么敢?不用假设,因为她的的确确面临这样的境遇,一条路车水马龙,而另一条锅碗瓢盆。其实她心里早已有了答案,山水迢遥,只待付诸行动。
于是她迈上了第一条路,自此开启所谓离经叛道的余生。她去城市做保洁、化妆师、助学园煮饭阿姨,每一份工作都竭尽所能,即使它们常常被一些始料不及的琐事打断。
外人的指点早在她意料之中,好在她已经习惯了。在她年少有些执拗地学普通话时,就有人笑她西洋景了,可她不以为意,甚至想到了《人生》里的巧珍,她那样爱加林,为他也学起“西洋景”,大清早蹲在石头上刷牙,村里的老头都为她臊,可加林抛弃了她,她再次沦为笑柄。倘若是加林爱慕巧珍,为她学着刷牙那一套,人们还会轻视他调笑他吗?
你们责怪娜拉轻易抛下婚姻家庭,你们不满苔丝负气深夜离家,你们不解道静为何非要同小资家庭决裂。可你们不曾关怀她们深陷牢笼时的挣扎,也从不知晓牢笼外的世界同样是龙潭虎穴。
生活让她痛苦,可她宁愿痛苦,也不要麻木。即使她一直在痛苦中煎熬,却从未感到悲伤。
或许她真的是错了吧,错在她心比天高,错在她不甘相夫教子草草一生,可她只是想不通为什么人们对女人的容错率那么低?低到她不得不于现实前匍匐跪地,不得不折断自己的梦想。更何况,她究竟错在何处?
古往今来无数的人试图或被迫与生活润滑着,代价是消磨掉自己的理想,可她偏偏要与生活剧烈地摩擦,蹭得鲜血淋漓也在所不惜,谁让出走是刻在她骨骼上的史诗。(作者:赵雅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