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父亲轻轻地穿好衣服,到我卧房里看,其实我已经醒了,在等着他。父子对视,无言地点点头,便先后走出门来,到了楼下的储藏间。
自离岗无事,父亲清早上山锻炼便坚持了起来,六十岁的人神清气爽,身体健壮,除了多年良好的起居习惯,多少也拜这早起晨练的功效。隔三差五,父亲要到山上接泉水回家饮用,自此不再喝自来水,说是养生的需要。我回来度假,老人说要我和他一早去接水,还说好不容易壮劳力回来,要多接些泉水来。这样一来,八个容量二十多斤的塑料桶次第罗在自制的手推车上,煞是壮观。老头儿还怕我推不动,拎着个扁担跟着。父子二人一路无语(典型的中国式父子),向山上进发。
对于山上,我是不陌生的,原先和父母一起住的时候,早起跑步,下水库游泳,从十二岁坚持到了结婚,只是自己成家了,事务也繁忙,便将这活计耽误了下来。自到了黄岛,很少回家的我便挂牵着这山水的轻灵,魂牵梦萦的想故地重游。
上山的人不少,但以老年人居多,象我这个年岁的基本没有。间或碰到熟人,便彼此寒暄几次,几个长辈见到我便笑着冲父亲打趣“来了壮丁了,看你那桶装得,象卖水得”。父亲连声应着,嘴里却不饶我“年轻人懒,好不容易叫起来,才走了几步,瞧那汗出的”。
他们一路聊着在前边,我推着车子在后面跟着,隐约之间,发现父亲的背影已不那么笔直了,腿脚也有些蹒跚。想起回来前通电话,说是左腿有些浮肿,行走便不太轻便,怀疑是骨质增生。母亲和小妹一直劝他去检查,总是执拗着不肯去,看来这次无论如何也得拉他去看看(后来检查知道骨头没事,只是关节部位有些发炎浮肿,消炎后便好了)
父亲接泉水的地方很偏僻,他很挑剔,说是人多的地方泉眼污染也多,还是不要凑那个份子。管委车队后边的半山上有个不为人所知的无名泉眼,水质要清冽的多,但要爬到半山,路也崎岖。我们把推车放在山下,爷儿两个提着桶,拎着扁担上了半山。
果真是隐蔽的一处所在,松柏葱郁,鸟语花香,中间一块空地,汩汩的泉水自石缝中涌出来,汇成一股溪流在石板边淌下去。四周山上不时传来晨练人的“喊山”声,叫什么的都有,忽大忽小,在山谷间回荡。想起自己曾稚嫩的嗓音多年前也飘荡在这里,脸上开始挂了笑。
身上已经被汗浸透了,口渴的厉害,便不管不顾的捧起泉水就喝。父亲急忙制止,说是生水,不干净。我自有一套理论,象这种落下的雨水,经渗透至地表以下由高到低淌下来,早已经过滤了不知有多少层了,比之自来水,已经是纯净的多,加上富含的矿物质,是要比买来的矿泉水还要优质的。父亲说不过我,任由我喝了个饱。自己到一边接水去了。
站在密不透风的松柏林中,空气清新的带有一股青草味道,植被茂密的很,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有不知名的鸟儿在枝头鸣唱,大胆的飞到你的脚下啄食草籽,竟一点也不怕人。父亲似乎是累了,腿脚便愈发的缓慢,我上前帮手,却被他轰开“你就管往下提,别的别插手”。父亲体型偏胖,在石缝间往来有些别扭,关节又有些疼,所以效率并不高。但即便这样,他也命令我站在一边,自己忙碌着装水。我无奈,只有看着好胜的老头儿自己忙活。
好不容易装上了水,我拎着两桶下了山,路真的很难走,要防止滑倒,手里的水桶还要保持平衡,碎石粗劣铺成的小路,一不留神就会扭了脚,走到一半,我已经有些应接不暇,停下来休息,抹抹额头的汗,真不知道老头拖着腿,平常是怎样来回的。这样往复几次,最后一趟的时候,父亲用扁担挑起两桶,让我试试看,我犹豫着挑上担子,一起身就开始晃荡,掌握不了平衡,眼看着就要歪到。一双有力的大手扶住我的扁担,亦如记忆中那般的及时。父亲得意的看着我“没吃过苦的,干活就不是那个样子,还是我来吧”。不由分说接过扁担,轻松地担上,哼着歌便下了山。我悻悻地跟在后面,感觉象被人耍了。
象个观众般看着老头把六桶水紧固在推车上,把剩余的两桶装在扁担上,然后从车上解下塑料袋“刚给你买的游泳裤头,里面有毛巾、肥皂,还是到你的老地方吗?”,父亲说的是建岱桥下的小坝,那里比水库的水要干净,历来我就是在那里游泳的。我点点头,接过袋子。“我在龙潭大坝边上游一会儿,你把车子放在公路边,一会儿下来找我”父亲说完,挑起扁担便走,想想回过头来,“水凉,慢慢下,别激着”。感觉里,老头目光中竟浮现出一丝狡黠的色彩,我正诧异,他回身甩起手抡着扁担,嘴里突然就喊出了一声“啊————呀”天哪,平常不苟言笑的老头,也一路喊山喊的地动山摇的下去了。
我默默地看着父亲吼着嗓子,摇摆着身子渐行渐远,眼里模模糊糊的,似乎有什么东西掉进去了,用手揉了揉潮潮的,说不清是汗水还是别的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