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红旗在三岁的时候就开始放羊了。那时候他们家里很穷,只能买三只羊,家里的哥哥十五岁就已经出去打工了,爸爸妈妈也在新开的矿场里没日没夜地干活。内蒙的草原望不到边,只是红色的太阳将他的脸晒得黑且红,他看得到远处的山起来又下去,但他往往只是蹲在积水的湿草地上一根一根地拔着草。
他的父母说他们以后会买很多羊,他们也不必再出去打工,可以到一个又一个湖边靠着数不清的羊群和一只一直永远不会死去的牧羊犬过上自由的生活。“那是游牧民族的天性,不需要每天说晚上回来给你带好吃的。”爸爸是这么说的。汪红旗尚且年幼,只以为爸爸说的都是对的,所以他要看好这三只羊,大羊生出来小羊就可以有数不清的羊,他也没想过可以用钱买来好多羊。
汪红旗抬头看看,那三只羊努力地吃着草。似乎所有的事它们都知道,它们也在为这美好的事情努力着。草根被拔起,泥土依依不舍地挂在上面,羊咀嚼着。红色的太阳照在那小小的水潭上,汪红旗对着它吹了一口气,水面波光粼粼,搅动着他的倒影。什么时候能回去呢,爸爸告诉他太阳被山挡住就可以回来,他来回数着草,数着老羊吃了几口草,远处有多少山,数着一二三一二三。他睡着了,草原给了他怀抱。醒来的时候只有两只羊围着他,看不见太阳了,于是他回去了。
十五岁那年他去放羊,他终于长到和哥哥一样大的年龄了。爸妈靠着赔的钱买了一大批羊同时送他去上了学。
“哥哥在我这么大的时候在做什么呢?”汪红旗还是躺在草地上,一大群羊围在他的周围,有的还在拼命地吃草没想过被屠宰的命运,有的只是无神地咀嚼,可能是它们已经看到了同伴的命运,有的被自己那只神勇的牧羊犬抓来一次又一次,有的只是在湖边看着红色的水,“挽歌!”汪红旗扔过去了一根火腿肠,挽歌接住了,只是一口便吃掉又回去看着那几只想要逃跑的羊。他开始回想哥哥死去后的变化,爸妈在工厂里干得越来越好了,买来挽歌之后爸妈几乎不需要照顾这些羊群,每天等着红旗放学回来带着去遛上几圈,牧羊的事照样做得好好的,但他们还是在厂里上班,尽管他们完全可以靠卖羊的钱来过活,什么时候可以搬到湖旁边呢?他上次去过一个好地方,那片湖靠着山,青绿色的草已经爬上了山坡,山口的灌木丛自然地围在湖边,几棵树挺直腰板在山口站岗是在等着我们吧。他这么对着父亲说,父亲说咱还差点钱,有钱了就可以在那里盖个小屋了。是挺好。那可是挺好。父亲笑了,脸上的皱纹更明显了。
突然一声马嘶使他猛地回想起哥哥最后带着他骑阿伯的马,现在阿伯已经搬到了城里,那匹汗血宝马也送给了别人。“对哦,我哥当时还带着我骑马呢。”他笑了,脸上映着太阳红色的光。远处跑来一匹那么健壮的马,那么长的马鬃,头上细长白皮毛那么美丽,似乎是二郎神的第三只眼,他突然不想再回学校学习,他想骑上那匹马,他想去那片湖。“走吧。”他的意志是那么果断,声音那么地颤抖,两条腿甚至打着哆嗦。挽歌吠了一声,那匹马不见了,汪红旗回头看看,父母打来电话喊他回家了。
十九岁那年,他才打死了一头狼,二十六岁时,他的父亲带着他最后一次来放羊。
这时候的羊群已经漫到了草原的尽头,汪红旗蹲下去看不到别的什么,只是羊儿一只挤着一只。犹如蝗虫啃食过的农田般,地上的草寥寥无几,拇指大的石头像是骨头般浮在土地上。那片湖变小了,畏畏缩缩地留在山头,山却已经被刨开了心脏,西西弗斯的噩梦留在了上面,树也断,木也折,平地上却没有修出一条路。
“父亲,是我们的羊吃光了草吗?”汪红旗问。
“不只是我们的羊。”
汪红旗在羊群中起身,他却看不见父亲的身影,忽然又是红日落在了他的脸上,太阳看见了他释然的表情。上万只羊骤然消失,他看到了那匹在他十五岁时曾经出现的马儿,那匹马走了过来,汪红旗抚摸着他的头,相贴,金豆豆散落在泥土里,长头发的男人骑上了马,去寻找。(作者:林雨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