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子尝厄陈蔡而叹问曰：“‘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吾道非耶？吾何至于此？”
　　夫天下患痼疾久矣，仁人君子豪杰之士欲出身以医之。然疲病日久，此固非功成于期月之间，且高世之志，多累于遗俗。世之纠利者必雠之，谗谄者必间之。上有壅蔽则疑而黜之，下有愚昧则惑而讥之。信而见疑，忠而被谤，此人情所难忍也。郁郁者，则戚戚长悲，谓身老沧州，白发空垂；愤愤者，则盛怒难抑，欲拔剑而起，躬身相搏。然性情左右其间，岂可成乎？
　　汉时贾谊，王佐之才也，书《治安策》欲兴利除弊，尽弃秦之败俗而度礼仪。绛、灌、之属尽害之，天子遂蒙而疏其为长沙太傅。谊不自得，闻长沙卑湿，恐年岁不与，虽赋《鵩鸟》以自广，终忧伤病沮，泣涕而逝。烛武花甲，寥语退师，范增古稀，献计破秦，姜尚耄耋，决胜牧野，谊而立而息绝，才不自用，岂不扼腕。
　　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须有过人之境。范文正有志操，刚正不阿，处庙堂高则梗言直谏，陈弊病得失，作《百官图》，讥朝堂失序。因数犯龙颜，遭贬谪。居江湖远则察民情，修水利，课农桑，薄徭役，斥游惰，去冗僭，条上救敝。贬召有三，无悲切，无愤激，皆行家国事，风骨依旧，上下交称，天子亦愈信之，方锐意太平，赐手诏，开天章，召二府，是有“庆历革新”上无冗溢之弊，下无重困之忧矣。
　　且古来忍辱以求磨辘轳扫天下者多矣，而多功成不能自守，何哉？狃于承平况耽于逸乐也。昔后唐庄宗还矢先王，天下既定，此忧劳安国之时，竟逸豫顺性情作俳优之事，顽疾方消，隐毒又发，至于身死国灭，料可知之。
　　或言：“范公矫厉尚风节，言天下而不顾形骸，然屡屡遭贬，心无悲乎？匡大体，抚小民，得圣上恩宠，赐诏开府，喜能自胜乎？”对曰：“心皆赤诚，见疑遭谤，岂无悲乎！跻巍科，取宦仕，翕然敬名‘龙图老子’于当世，安无喜乎！然父母命官，可因身之荣辱，忘职之所在乎？抑可因性情悲喜，恣意为之乎？‘民亦劳止，汔可小康’，夫以神州之大，庶民万万，皆忧风雨饥蝗，畏徭役苛税。苟有为生民立命之心，则可制身辱之悲戚，以绝学谋民祉；有为万世开太平之志，亦可制身宠之采烈，防隐忧之未然。范公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理可得也。”
　　盖人之性情，譬如狼犬，有所分别者，唯在驯之与否。苟驯之，于悲切勉之，于激愤安之，于雀跃静之，则如成吉思汗御藏獒军，破脑刳心、披靡莫可当。苟顺之，便如中山狼，纵旁人识恶欲斩之，终自谓此不吾害也，倘无须眉皓然，执藜老人救之，岂不自祸于所谓性情欤！（作者：武子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