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多吉站在江边的峭壁上，寒风划过他小小的脸颊，刺骨的疼。江水咆哮着向前翻滚，好像随时准备将他一口吞噬。他打了个哆嗦，向后退了几步，后背紧紧地贴在岩壁上。
江上悬着一根绳子，摇摇欲坠的，被风吹得直打晃。哥哥熟练地拿出滑索，一头挂在绳子上，另一头绑在自己身上。绑完，他捡起地上的另一捆绳索，向多吉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多吉瞬间觉得头皮发麻，他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
姐姐就是滑溜索的时候掉下去的。
那天姐姐去江那边买米粮，滑到江中央，锁扣脱绳了，掉进了江里，姐姐也掉进了江里，江水把姐姐带到了很远的地方，再也没有回来。
一想到姐姐，多吉的鼻子就开始发酸，眼泪一滴一滴地砸在地上。江水并不同情这个哭泣的小男孩，依旧咆哮着，连眼泪的声音都要吞没。
从那以后，阿爸就不让多吉滑溜索了。阿爸说，要是多吉敢自己跑去滑溜索，就打断他的腿。阿爸不知道就是他不说，多吉也不想靠近那江半步了。那是条吞人的江，是条可怕的江，是让多吉打心里就讨厌的江，也是多吉怎么也甩不掉的江。
可是眼下，多吉到了上学的年纪。想要走出这座大山，一辈子不滑溜索，就必须去上学。抽过两袋烟，沉默了一宿，阿爸咬了咬牙，狠下心来，让哥哥带着多吉去上学。
见多吉死活不肯过来，哥哥叹了口气，走到他前面，把绳子捆在他身上。哥哥拽了拽绳索，是紧的。“眼一闭就溜过去了，手可要抓死了。”哥哥在多吉耳边喊。多吉只能含泪点点头，紧紧地闭上双眼。
眼前一片漆黑。
“走了！”
多吉只觉得有双手狠狠地推了他一把，他就突然向前滑去。风呼呼的从多吉耳边掠过，脚下的江依然汹涌着。多吉蜷着双腿，紧紧地拉着绳子，一动也不敢动。和脚下的江比起来，他显得十分渺小，小的像个黑点。
突然，他的身子撞到了石头上，一阵剧烈的疼痛袭遍全身。睁开眼，自己已经到江对岸了。
从这里到学校还要走两个小时的山路。多吉又开始掉眼泪了。他觉得委屈，为什么上学要这么辛苦，为什么寒风把他的手吹的又红又肿，为什么自己只能穿着他唯一的凉鞋，这漫长的寒冬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过去。多吉越想越难受，微微的啜泣渐渐变成了嚎啕大哭。哥哥只是在前面走，一句话也不说。阿爸说哥哥快高考了，多吉不知道高考是什么，但是哥哥说高考能让他以后再也不用溜滑索，再也不用在这山里待着。多吉也想高考，他也不想溜滑索了。
夏天到了，大山开始燥热起来了，知了也唱起来了。多吉整日泡在水里，捉些小鱼小虾，凉凉的溪水浸没了多吉的膝盖，驱逐了夏天的炎热。学校放假了，哥哥也等来了高考。多吉记得有一天，哥哥拿着家里唯一的智能手机去村委会查成绩，全村只有那里有网。阿爸一直在门口等着，从早等到黑，一直等到哥哥回来。
哥哥考上了。
“哥哥以后不用溜滑索了。”多吉想着。想着想着，他自己也笑了，总有一天，他也要参加那个高考，他也不溜滑索了。
多吉后来才知道，那一夜阿爸小心翼翼地从被子底下把所有的钱都拿出来细细的数了一遍，叹了口气，抽了袋烟，在屋子里踱了几圈，又把钱拿起来数。阿爸屋里的灯光亮了一宿，阿爸的烟袋也抽了一宿，哥哥坐在阿爸旁边哭了一宿。
哥哥还是没有走出大山。
平凡人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多吉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长成个小大人了。多吉听村长说不久江上会建一座桥，一座坚固的桥，一座可以屹立不倒的，能镇住那江的桥。于是他便开始盼着桥的到来了。他每天溜滑索过江的时候都要顺着江看看，看看他日思夜想的桥有没有出现在江上。
桥终于是被多吉等到了。
尽管天天都想象着桥的模样，看见桥的那一刻，多吉还是激动地说不出话来。他想着被江水带走的姐姐，想着自己被绳索勒破的双手，想着被石头撞的又青又紫的胳膊，想着没能上大学的哥哥，多吉哭出来了，他哭得酣畅淋漓，哭得撕心裂肺，像是要将这些年来大山让他所受的委屈一并哭出。有了这座桥，多吉再也不用管那咆哮的江，他可以安心地走在那桥上去上学。
多吉绝对不会想到那桥连通了那条江，也让他的生活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又过了两年，他们要搬家了，多吉听村长说国家在搞脱贫攻坚战，他不知道什么叫脱贫攻坚战，但镇长说脱贫攻坚战能带他们搬到山脚下的镇里去。那里没有冰冷的峭壁，也没有吞人的江。那里有政府分给家里的半亩地，那里的学校有绿树和红墙。多吉的手脚不会被冻得皲裂，阿爸也不用担心多吉跌进江。
镇子里的人看着山脚下盖起一座座大棚，垒起了一片片田。因为上学几个月没回家的多吉第一次推开了自己新家的门。这样的生活是曾经在多吉的梦里都不敢出现的。
院子里，阿妈种上了各种各样的蔬菜，阿爸和哥哥每天都去生态基地工作。屋里的桌子上摆的，是阿妈做的酥油茶和烤包子。多吉呆呆地站在门口，他不敢相信，这是他的家，他不敢相信，这个脱贫攻坚战可以让他过上这梦一般的生活。一阵暖风吹过，吹动了多吉的发丝，多吉向远处望去，久久地注视着一排排整齐的藏式小楼，浑身都激动地颤抖着。镇子里的小路上挂着红艳艳的条幅，条幅上写着“搬得出，留得住，能致富。”“搬得出，留得住，能致富……”多吉默默地在心里念着，原来这就是脱贫攻坚战。
山里的孩子即能从山沟里走出来，就一定能走出大山。多吉也参加高考了。
又是一年盛夏，多吉站在大学校园里，看着头顶碧蓝的天空和校园里来往的人群。脱贫攻坚战为他铺开了走出大山的路，而多吉真的一步一步地走出了大山。多吉只觉得这国家脱贫攻坚战轰轰烈烈，又踏踏实实。
当年哥哥的一双手忽地将他推过了江边，如今国家的一双手用了近十年的时间把无数山里的百姓拉出了贫寒。
泪水从多吉的脸上滑落，温暖着，沸腾着。（作者：张韩孟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