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擅长描写风景,所以我无法还原老家的美。那里有漫山遍野的绿,有广阔神秘的林,有高高的山,有汩汩的泉。也有雨后泥泞的小路,耽误了行人的路,满足了小孩子撒野的心愿。
在六岁之前,我和玩伴在老家一起度过非常快乐的时光。没有电视机,也没有芭比娃娃。我们是田野的孩子,和小麦玉米打成一片。我们伸出脚丫,感受盛夏小河水的冰凉。我们肩并肩躺在大树底下的空地上,睡一个美美的觉。我们一起逃学,把书包藏在石头底下,我们去爬树,去打枣,看蚂蚁不辞辛苦地远征。过家家的时候,我是负责的爸爸,她是温柔的妈妈,我们坐在树下编织美好的故事。在袅袅炊烟里互相追赶着回家,和黄狗赛跑,和夕阳摆摆手。我在幼儿园里骑着木马引吭高歌,有一些名字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妈妈来接我很高兴,因为老师夸我聪明好学。我们大家都爱笑,眼睛弯弯,叽叽喳喳。
后来变了很多。我们搬迁落户到新的县城,和过往的一切告别,包括熟悉的家、沉甸甸的枣树、忠诚的黄狗和我哥贴满整墙的奖状。我们的新家可谓家徒四壁,意味着一切都要重新开始。发小的爸妈分开了,她跟着爸爸生活。疼爱她的爷爷奶奶离世之后,村里人都说她是可怜的孩子。大概她也会想起在老家的日子,我们拉手过家家,奶奶做好饭在灶台前面等她。爸爸出门的时候,我都会在外婆家写作业,不爱说话,不叽叽喳喳。因为很想妈妈,而妈妈不知道。后来我知道人口迁移是由经济水平差异引起的,而我们除了一些行李和目前的家什么也没有。所以妈妈从来没有打算丢下我。可能妈妈也想我,但她从来也不说。
在疫情出现之前,我也回过几次老家。还是漫山遍野的绿,清冽甘甜的丹江水。然而山下有炸山取石后巨大的缺口,触目惊心。爷爷奶奶的坟茔竟怎么也找不到了,被荒草掩埋,被禁止毁坏农田的政策覆盖。先人们世世代代相传的土地和房屋,一点点坍塌直至完全隐匿。我们家的位置,蓄起水塘养了大闸蟹。这是个好营生,希望能帮我们家乡脱贫致富,但不要污了丹江的水。
车子在坎坷的道路上艰难行驶,路边没有几点人烟,有几座最原始的土黄色的泥巴房,也有简易的彩棚房。或许属于某一个不愿意离开老家的拄拐杖的老人,或许属于要照顾老人小孩的小卖部阿姨。路过某一处时,爸指着说这是干妈原来住的地方。
我脑子里蹦出来几帧画面,我们两家过年过节会在一起庆祝,大张旗鼓地来瓶葡萄酒;搬走之前我路过这里说要找我干妈,大人笑我记性差,他们早就搬走了。我不知道,我以为他们还在这儿,我还能喝上一口葡萄酒。连我都会想念老家,更何况老人呢?移民家里都会有一盘录像带。里面哭得最凶的,是那些说不清话,白发苍苍的老婆婆。无论是选择留下还是搬走,都是一种离别。留下的人要守着村口的树,摇着小蒲扇,没有可以拉呱的老友,只能对着天空发呆,把过往的故事再咀嚼一遍又一遍。搬走的人要被时代的洪流冲击,在陌生的环境里畏畏缩缩,沉默着咽下苦涩,用余生寻觅归属感。根在哪里呢?老人在想。
爸总说我那时候年纪太小,搬来之后什么也不记得了。怎么可能呢,我生在那里,根也在那里,不需要什么实实在在的寄托。只要那山那水还在,如画风景里孕育出的淳朴人情还在,平实亲切的方言还在,纯粹快乐的回忆还在,我还是认定我的根留在那里,不老不灭,野蛮生长。
我生命的一部分留在老家,由山水书写,由回忆着色。(作者:寇平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