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很久以前,我认识了一个叫伦勃朗的老头。他常年戴着一顶大檐帽,有着淡栗色的浓密卷发,那双苍老的眼睛遍布伤痕和痛苦。那段时间的天空总是灰霾阴沉,我们在一片不知何去不明何往的荒原里,等待着一张面带折痕的蓝天。
那个老头站在荒原中央,他面前支着那种老式的旧木画架,四周乱七八糟堆着颜料桶。我问他,你是不是创作了《夜巡》的荷兰画家伦勃朗,他摇摇头,碾磨着手里的颜料。
“那么你是画家?”我躺在空无一物的大地上,面前压来一整块灰蒙蒙的天空。
“不,不是。我希望我是诗人。”他眯着眼睛扭头望我手中的相机,“你是摄影师?”
“不,不是。我还不满二十岁,我不知道将来会是什么,我只知道现在的我什么都不是。”
“可是你在拍照。你可以是摄影师。”
“我拿着相机,成不了摄影师;握着笔,做不成作家;弹着琴,也做不了音乐家。”我赌气似的回应他。“你不正在作画,却没有写诗。”
他冲我笑,扶了扶额前的帽檐,“我在写诗,我在写这荒瘠的大地,这阴郁的天空。”
“你只在徒然地磨颜料,你的画布空空如也,你的眼睛模糊昏花,你的诗中没有一个字。”
他还是冲我笑,带着老人独有的狡黠和睿智,“我的诗,为什么要让别人看到?”
“你是诗人,你就该以此为生。你要用诗去换来食物和住所,这样你才能继续写诗。”我盯着天空,它阴郁沉重,似乎永远不会变成我梦想中的蓝。
“不,那不是我的诗。我想那也不是你的诗。”他仍旧在那里碾磨颜料,红的蓝的,在灰白的光线下耀眼灿烂,像是不该属于着荒原的色彩。
我沉下心思,举起相机,却又失望地把手指从快门处挪走。我要等一片蓝天,一片晶莹澄澈,洁净无垢的蓝天。
“你为什么要来这片荒原?”他问我,“这里是名副其实的不毛之地,何止不见草木,连砂石都无存。只有一片荒瘠的灰色大地,映照着阴沉的灰色天空。”
“我想找一片蓝天,蓝天下我可以拍得出漂亮的照片。我找遍了整个世界,哪里都找不见,我找到了这里,我不知道接下来还能去哪里找,只能在此停留。”
他用粗糙的手指抚摸着面前的画布。“你要一片蓝天?”
我点点头,翻着相机里的照片,无一例外的阴沉萧瑟,笑脸是干枯失色的笑脸,树叶是蜷曲碎裂的树叶。“你除了画画还会做什么?”
“我画画,抹铅灰涂颜料,可我不是画家,如果可能,我希望我是个诗人。既是老人,也是诗人。”他盯着画布,脊梁挺直,竭力保持静止,只有嘴唇在微微扇动。
他揭下画布,孤独地举向天空,原来那灰蒙蒙的天距离我们这么近,甚至昂首就能触碰。他把一张画贴在天空上,像在灰蒙蒙的天花板上开了一个窗。我凑过来,守着这一米见方的画布,晶莹澄澈纯洁无垢的天空上,还有云朵在飘动。
“我能做到的只有这么少。”伦勃朗把颜料桶扶起来,一脸歉疚地告诉我。
“我想要的也就只有这些。”我兴奋地不能自己,举起相机按动快门,向着这窗外的,蔚蓝的碧蓝的,晶莹澄澈,纯净无垢的蓝天。
我们两个站在荒瘠的平原上,守着这块蔚蓝窗,相互看着,不自知地同时笑了起来。我盯着他的眼睛,那眼睛里有苦难和悲伤,但我不想去了解他的故事,那其中只有凡世里庸俗的遗憾。而此刻,我们在这片凄凉的大地上,打开了一扇闪耀着的光芒。(作者:马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