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南门一家面馆,过了饭点,老板一家老小挤在角落里的桌子上吃午饭。不知道做了多少碗的热汤面,几个小菜,以及两碟刚腌好的咸菜。大小均匀的黄瓜,萝卜和姜蒜酱色未深,在白色的碟子里微蜷着,一股浓浓的腌物气味顺着阴暗的光线爬进人的鼻腔,提醒着五脏六腑天气的转凉。
一条腌黄瓜被发抖的筷子捉住,送进花白胡须下的嘴里。湿润而清脆的声音伴着咸鲜的滋味滋润了年迈的口腔,给清水面带来了无限回味。老人说今年的咸菜醋放多了,女人应着,边用围裙给儿子擦嘴边嚷着最近店里油盐酱醋的琐事,男人飞快地扒拉着面条,一会儿就吃下去好几根咸菜———熟悉的北方家庭的餐桌。
舌尖上腌制食物的风味,是北方人血液里难解的硝酸盐,是融进了热气腾腾的腊八粥、冬至汁水饱满的肉饺子、年夜饭上高声碰撞的酒杯……这样岁岁年年的一幅幅光景是家的记忆。
头顶秋风点染的叶子上跃动着的光斑,和三年前故乡操场上的好像也并无不同,可偏偏这跳出时间和空间的相似,才更入骨地刻下变迁。年轮转过的秋日催我背上行囊,夺去母亲喂饭的汤匙,将柴米油盐刻在曾经青春的脸上。成年以后的思乡或多或少都揉进了不如意的消沉,而盐和酱油调制的思念则显得更加入味,穿过山海,遍历岁月,来到生长的地方,父母的身旁。
每当雨水洗过铺满阳光的天空,云朵被清澈的秋风扯出丝丝缕缕,高高的,轻轻地映在孩子乌灵灵的眼珠里;每当瓜果成熟的香气将村子里的黄土染成丰收的颜色;每当破旧的单车沿着长长的石板路远远近近地响起来———我知道,秋天,母亲手下活色生香的秋天,即将变成大小瓦罐里封装的食物到来。
凉冰冰的水将菜色洗翠,薄薄的刀片用规律的声音将多汁的拉秧黄瓜切成均匀的长条,交由大粒盐夺去水分,备好姜蒜辣椒,接下来便是腌菜的重头戏———熬酱汁。蒜末、姜末、糖、醋、酱油和香油汇成醇厚的深色,随着火苗温度的升高散发出浓浓的酱香。咸菜的好坏,十有八成取决于酱汁的配比。醋多点更脆,酱多了色深,糖提味,油添香,家家户户的秘方由女主人执掌,将秋日的鲜煮成姓氏里冬日的咸,藏进土色的瓦罐里。接下来的几天便是耐心等待化学反应发生,而这对孩提时期的我恰恰是最难的事。等不到七天,我就已经缠着爸爸捞上来两个小黄瓜“尝尝鲜”了。
年年的咸菜因酱料的配比,食材的选用,甚至母亲的心情而各不相同,吃着今年的小黄瓜也会回想上一年的滋味,甚至开始展望来年秋天,从准备到上桌的全过程。而满载一年辛劳的瓦罐,在未打开前,一切都是未定数。
年年的小黄瓜在夏天晒饱了太阳,于秋天和盐粒一起钻进瓦罐的梦乡,我也从讨咸菜吃的小童变成了母亲的得力帮手,但时间天平另一端的母亲,交易了青春和热情,切菜的时候还会被不再锋利的刀片割伤。臧克家的短诗这样写:“孩子在土里洗澡;爸爸在土里流汗;爷爷在土里埋葬。”时节催开春花打落梧桐,大地绿了又黄,永恒的弱水三千里,你我取一瓢生长。风华正茂,浪遏飞舟,争夺头筹的游途上,何妨让秋日的瓦罐敲破山河的剪影,将思念传到家乡。
“妈,今年开始做咸菜了吗?”
“正打算做呢,这两天就到霜降了,我还想着买去年那家的蒜,他家的够味……”电话那头的母亲说着做好了邮过来,想着那美味的咸菜,感觉远远的故乡离我越来越近。 (作者:李笑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