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记忆中,每年麦收时,老家院子里就会摆出一张黑漆漆的鏊子。
麦秆一把把的填充到鏊子下面,粗糙的大手熟练的点火烧起来,表面烤热了的时候用湿布一抹就擦得干净,勺子从盆子里一舀,嗤啦一声倒上一大早就舀着水舀着粮、按着碾推着磨赶出来的面糊,耙子一推一转,糊糊就凝固成了一个圆,把干了的边一撕一揭,反过来再一烙,稍等到两面干,这时候再揭下来的,就是一张正宗的沂蒙煎饼。
新烙出来的煎饼很好吃,出于对孩子的宠爱,奶奶和婶子往往会往煎饼上摊些韭菜,打个鸡蛋,重新烙烙再卷起来给小孩们吃。印象中,新麦煎饼是最好吃的,平时里吃到的也都是麦子煎饼,偶尔换一下口味,才尝尝杂粮煎饼。父辈祖辈们口中那些属于过去长毛发霉的地瓜面煎饼,高粱面煎饼,甚至玉米芯磨碎了做的煎饼,对我们来说,只是个遥远的故事,那些酸涩与霉味,我们从未知晓。
可我们今天的好日子,就是在这样的过去里,用一摞摞五味杂陈的煎饼,搀着血汗推出来的。沂蒙煎饼里沉淀着冗长的历史。远在春秋战国时,我们的祖先就是摊着煎饼迎着日出,种米种豆做生活的,煎饼是今日的粮食是明日的力气,咬一口催生的是山东好汉的血与胆,是炎黄子孙的骨与皮。生在这里的人,怎么可能对煎饼没有感情?就连写《聊斋》的蒲松龄都深情的作了一则《煎饼赋》,称赞“煎饼则合米豆为之,齐人以代面食”,“圆如银月,大如铜缸,薄如剡溪之纸,色如黄鹤之翎,此煎饼之定制也”。可其实煎饼不是那么精致的吃食,对大部分寻常人家来说,有酱有葱,配上煎饼,就已经是顶好的一餐了!想再好些,卷些炒菜,出门在外,配些咸菜,干了冷了,泡水就吃,潮了霉了,烙了不嫌。就算是在战乱年代、不得不背井离乡,奔东北闯关东的日子里,包袱里有一沓娘亲手摊的煎饼,就是把家带在身上,任何时候心里都有了靠山。
山东人就喜欢生活在山东,住在沂蒙就是要吃煎饼,这都是天经地义,却也来之不易。这一片土地,今日的和平,是山东人民用小推车推出来的。小推车上有军资军鞋,更有山东煎饼,填饱了解放军的肚肠,打出个晴了天的胜利。沂蒙老区420万人,有140万参军支前,沂蒙人民用煎饼养育了革命,用小车把革命推过了长江。这种用煎饼劳军的传统古已有之。相传煎饼是临沂人诸葛亮发明的,不但救急支援了汉军将士,还在吴国宴上一举定下了联盟。“滚滚长江虽天堑,怎挡百万虎狼兵;若非煎饼合吴蜀,天下早已归曹公。”还有传说唐朝时,李世民曾被围困至蒙山脚下,是靠着老百姓以煎饼冒充草纸、大葱冒充毛笔、大酱冒充墨汁蒙混过关送去充饥,才躲过了一劫。煎饼,这被冯玉祥将军盛赞为“抗日饼”的吃食,它其实不普通,从来都承载着正义,它其实太普通,从来都为的是这一方平安!
民以食为天。煎饼圆如日,正是为补天。明代才子杨慎的《词品》中记载:“宋以正月二十三日天宰日,言女娲氏以是日补天。俗以煎饼置屋上,名曰补天。”天一生水,在阴历正月十九至二十三日左右,正是雨水节气,一张煎饼承载的是风调雨顺的祈愿;天圆地方,雨露滋养的五谷杂粮均可磨成糊摊成饼,又能容裹各种食品,可谓一张煎饼包天下,承载厚德养民生,煎饼补的哪是头上的天呢?咬一口煎饼,明了的是心里的青天,百姓无忧,四时有序,太平有道,便是国泰民安。
现如今,手工煎饼似乎已经从生活中远去。村里都已经有了制煎饼的机械,端着麦子就可以去换一摞回来。煎饼不再是现摊出来的,圆圆的形制也变成了四方的样式。那薄薄的一片煎饼,含在嘴里,居然不用咬就会软化掉,可是,却再也找不回当年的味道,家乡的味道……(作者:徐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