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前帮母亲在老家的空地上种了些向日葵。这次回老家,已然到了收获的季节,母亲便支使我到油坊去榨葵花籽油。岁月变迁,村里的油坊早就没有了,要榨油须到10里开外的镇上。好在有车,这点路算不得远。
按着母亲的预先指点,我很快便找到了镇上唯一的那处油坊。停下车,提着一鱼鳞袋子的葵花籽迈进油坊的那一刻,一股浓得化不开的油香瞬间就霸占了鼻腔。久违的味道啊!小时候,我们村儿那个古老的油坊里成天飘出的就是这个味道。
特有的味道一确定,回忆便有的放矢了。或许回忆压根儿就是味道的函数吧。游移在鼻腔中的味道这一变量定了,脑海中被激发的回忆的函数值便也一一对应了。
童年时,我便异常喜欢这种油香。不过在那样一个年代,村里人的物质生活很是匮乏。不像现在,食用油种类繁多、琳琅满目,那会儿这种黏稠的金黄还是蛮珍贵的东西。那时候,油的种类也单一,多是大豆油。平日里,母亲会熬制一部分豆油,熟好后晾凉,盛放在油瓶里。拌凉菜或调咸菜时淋上一勺儿,满盆满碗便都是油香了。?惶岁月里,饭桌上的菜肴非常稀缺,我便拿一空碗,倒点熟豆油进去,然后撒点葱花或虾皮,有时啥也不撒,就只是熟油里倒点酱油,轻轻一搅拌,用馒头蘸着吃,现在想来,仍是人间少有的美味。有时馋得紧了,便干脆抱起熟油瓶,咕咚咕咚喝上两口,真的是喝上两口。满嘴的豆腥和油香,确实解馋!一旁吃饭的父亲和母亲脸上便是又惊又喜的表情了。母亲说:“这么豆腥的东西你怎么呛得了(受得了)?有点口福!”在母亲眼里,这显然成了我将来会有些福气的佐证。现在看来,有没有福气不敢说,“豆油自由”是实现了。
跟这久违的油坊味儿一同想起的,还有儿时家人对我的担忧。小时候的自己极其木讷,话金贵到像不舍得说。按着母亲的评价,像“憋宝儿”一般,“三脚踢不出一个屁来”。家里来了客人,让我打个招呼像逼八十岁老汉生孩子一样困难。于是家人对我将来在社会上能否吃得开、能否生存这一问题深表忧虑。没想到,毕业后的工作是在高校,多是与学生们打交道,这份关系要单纯许多许多。或许实际情况比我自以为是的要复杂许多,但比较明确的是,科大提供的这份珍贵的工作是允许我保有这份单纯的。这是最让我欣慰和感激的地方。于是也生出一些感慨:不管性格谈吐多么不堪,只要认真面对生活,坎坷之路也终会走成坦途。
和童年有关的这些回忆,只有回到老家的时候才容易被想起。有时我甚至觉得,也只有在老家时想起这些事情,才更应景一些。其余时间,是难得有这样的心思和精力的。于是想起曾一度刷屏的那个话题:为什么很多人开车回家,到楼下了还要在车里待一会儿?车子一端是工作的案牍劳形,一端是妻儿的倚门而望。回家的车门一推开,就是柴米油盐,尘垢秕糠,就是父亲,是儿子,是丈夫,唯独不是自己。也只有在车里,这狭小空间里的短暂时光真正让自己感受到自我的存在。
对此我也感触颇深。前段时间老家有事,我独自驱车回了趟老家。因为不是节假日,高速路上车辆不多,跑起来很是省心。于是开了定速巡航和音乐。CD里田震那迷人的烟嗓摄人心魄,一曲《执着》听得激昂颤栗,眼泪几乎夺眶。自打成立小家庭,特别是有了小主以后,便极少再有这种类似“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感觉和时光了。而高速路上铁皮围绕起来的这方疾驰的狭小空间却赋予了我这种感觉,成全了我这段短暂又可贵的时光。
这样的时光之所以美好,除去上面提到的原因,还有一点,因为车子是朝着故乡的方向。小时候,最盼望的是过年。现在大了,对过年不再感冒。取而代之的是“回老家”。现在回趟老家的心情和小时候过年是一样一样的。
故乡于我们每个人的意义,年龄越长体会越深吧。于是闪念间我突然意识到,高速公路两侧不时出现的村落和一路闪现并迅速后退的青砖瓦房,是我在替别的游子路过他们的故乡。如此一想,原本貌似与我无关、原本还未记住便已忘却的风景印象,便似乎拥有了正式和严肃的意义。进一步地,不知怎的,我就得出一个不太相干的结论:一个人只要心里有故乡,就不会坏到哪里去。
小家到老家的路程很顺,大约只需三个小时。到老家的当天晚上,小主就从小家打来电话,问我什么时候返回黄岛。小家伙儿脆脆的声音和甜甜的依恋让我心头一热,我甚至对来时路上“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良好感觉有些内疚了。重新想一下,在“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和这份甜蜜的负担之间,我内心深处还是愿意选择后者。现在你陪伴家人,牵挂儿女,将来儿女陪伴、牵挂你。人世间最美好的意义和情分,都在这份羁绊里了。(作者:仲济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