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二十二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 制灯谜贾政悲谶语》里,宝玉被一支《寄生草》引得移了心性,得了宝钗一句评判“这个人悟了”,实则却不及钗黛二姝更有慧根,于是当时便把参禅放下。但有缘者终得渡,如钗黛所引语录中的六祖,既得了衣钵,便往外出奔,先自渡,再渡人。
人与自身灵魂的关系,就像月亮与它的影子。以为“影为身副,身移影动”,实则是水中捞月,指月论禅,探得出手,却探不及那一轮皎洁。追着月亮跑的人,以为是月亮走我也走,其实月行千里,从不曾为人所动。人能调动的,除了自己的肉身,便是指使这肉身的人心。心实多欲,不等同灵魂。人若只因循规则行事,人便拘泥,心若感知到灵魂存在,心便活跃。心生欲望驱动行走,去向外寻觅真实的自由,寻觅自己的灵魂。心生妄念驱动妄为,以为真实的自由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以为众生如行尸走肉,只有自己才有灵魂。但,可曾听闻过斯宾塞所言,“没有人能完全自由,除非所有人完全自由”?又岂知真心“情不情”之人,纵是悬崖撒手,也不会负了那份“情情”。
情是爱么?爱如捕风。可又有什么不是那风?“我又专心察明智慧、狂妄和愚昧,乃知这也是捕风。因为多有智慧,就多有愁烦;加增知识的,就加增忧伤。”人为生存而漫增经验,总结为知识,人为活着而群体聚集,发展为社会。人寻觅一致,实际又不曾一致。人想要独立出来,却因畏惧而断不下牵扰,忘记了一个人也是一种完整。但,人生就是一个人的人生啊,生也是一个人,死也是一个人,若想探寻到自己的灵魂,那也需要一个人前行。“你们要进窄门,因为引到灭亡,那门是宽的,路是大的,进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那门是窄的,路是小的,找着的人也少。”灵魂是永恒的月亮,只要抬头便可望见。可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生命在他里头,这生命就是人的光。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却不接受光。”将心误以为是灵魂的人,追寻的只不过是月亮投射在大地上的影子。但影子又有什么不好?人本生于大地,将来亦会尘归尘,土归土。若拥抱不到天上的月亮,那么触及到的地面上的影子的阴凉,也可谓是另一种真实。妄又如何,妄亦是美的。唯有燃烧尽自己,才能与影子重叠,让那一抹虚幻的暗,因着人生的余烬,在地面上与月互映发光,哪怕只是一瞬。
死不可怕——不是因为完满了作品,也不是因为活成了艺术,而是因为终于摆脱了心之所困,也不再惑于这无常的肉身。生命的轮回本没有什么不同,任何人都是命运之海上的奥德赛,朝着自以为正确的方向竖起桅杆远巡。不同的是在殊途同归的结局到来时,是否在月亮上照见了自身。取得自己想要的,完整自己的生命,创造自己的世界,看到这个世界很好,就可以放开手,让这个世界与自己同行。当人在影子中与灵魂的月亮交相辉映,那颗无处安放的心,终于可以安心。人之存在,在于为人。人子来过,便不会再错过灵魂———“谁能以深刻的内容充实每个瞬间,谁就是在无限地延长自己的生命。”(作者:徐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