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地上人欢马跃红旗展呐,社员们改土造田热火朝天;姑娘们挑着土篮一路小跑儿哇,小伙子抡起大镐劈掉半拉山呐,出大力流大汗为的是夺高产,为革命做贡献我累点也心甘呐!”
今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车轮碾过路边半化半冻的雪水,溅起细碎的冰星,留下两道弯曲的黑道子,在利索的街道上格外显眼。悠扬的二人转《王二姐思夫》穿过玉米垛的雪尖,直窜进门口大黄的耳朵,它已经不厌其烦地听了很多年,此时的它哈着白气,沮丧地耷拉着脑袋。
这是刘桂兰学艺的第五十个年头,也是王艳华学艺的第六十个年头。
王艳华顺完词后便倚在门框抽着旱烟,随口吐出的烟雾弥漫在她的脸前,烟气刚想聚集起来,便被她一口气吹散。
“我妈就想我奶奶那一出,年三十人吃完饺子穿上老衣裳就窜柜子里面去。”“钻柜子里面干啥去啊?”“我爷爷那时候提前打的寿材,结果走那年实行火葬,就给改成大衣柜了啊!”刘桂兰闺女和王艳华的对话逗得满屋子人哈哈大笑。
“老刘,老刘你可来了,老刘你得给我挑一件好看的,你和你干儿一块去,我得穿着它呢!”躺在床上的王艳华看见自己的老伙计,声音突然变得大了起来,刘桂兰把烟举了起来,侧着耳朵仔细听,然后换好衣服和小胡走出门外。
小胡是王艳华的干儿子,也是刘桂兰的徒弟。这次刘桂兰车祸骨折受伤,特地从南方回来,帮他师傅冲喜。
“胡啊,还唱二人转嘛?”
“唱呢,干娘,夜场上有人听,还打拍子呢!”
“听得懂么他们?”
小胡没说话,小轿车碾过结实的冰碴,发出嘁嘁喳喳的声音,小胡不自觉地握紧了方向盘。
“有时间我再教教你拉弦子,听不听懂放一边,咱得使唤明白。”
刘桂兰日思夜想的衣服终于买了回来,她拿在手里刚想抚摸绽放在其上的莲花纹,衣服竟然蹑手蹑脚地飘到了王艳华的旁边。刘桂兰说这衣裳怕生,王艳华只好把它整整齐齐地叠好,板板正正地压在戏箱子的最下面。
早早地吃完晚饭,王艳华卷好烟卷,便向院子里走去,她倚在院子里的槐树上,刘桂兰不愿自己躺在炕上,她让小胡扶着坐在门槛上。
夕阳逐渐下沉,连带着无数的生命的希望一同深深坠去。地面上仿佛燃起了熊熊大火,开始疯狂撕扯万物的黑影,恍恍惚惚如同无数人影在一起扭着秧歌。远处的田垄上传出了忽远忽近的铃声,三个人的视线统统向外射去。小胡的眼神一直在急切地寻找,想要分清这声音的来源。而王艳华和刘桂兰则死死盯着转瞬即逝的夕阳,仿佛太阳可以因此而回心转意。
“老姐姐们歇着呢?”瞎半仙把头深深低了下去,似乎在躲避着大黄的吠叫。“来了啊,小胡去拿点吃的。”“哎呦,不用不用。”老头用另半只眼看着刘桂兰,“您命里有贵人,这次肯定能化险为夷!”伸手拿了小胡递过来的月饼,一转头,老头与王艳华的眼神在黑暗中对视:“这是啥树啊?”王艳华一侧头,还没来得及回答,再转过来时,瞎半仙已经不见了。
刘桂兰的身子骨一天比一天硬朗,她觉得请的老衣裳有着非凡的魔力,大家都说是心理作用,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终于可以不用化为齑粉,可以成为一个土生土长的人了。
今年的冬天结束得格外晚,鸡刚叫头一遍,天气还不明朗,刘桂兰像往常一样在院子里开嗓子,鸳鸯板一打,正唱着《阴魂阵》,正到“刘金定观星斗”那段,小胡颤颤巍巍地来到了门口,刘桂兰很奇怪,往常他都要睡到日上三竿。
他俩几乎要同时说话,但旋即一股诡异的风自槐树梢而起,它迈下枝干,将她手里的鸳鸯板弄得叮咚乱撞。这股风冲上屋顶,直弄得红砖青瓦簌簌作响,家家户户的残雪也纷纷落下。刘桂兰望向槐树,光秃秃的老槐树上不知何时竟站满了乌鸦,正沐浴着还未消散的皎洁的月色与雪光,他们纷纷站在向南的枝桠,深黑的瞳孔散发出深沉的光芒,后来,刘桂兰才知道那正是王艳华坟的方向。
刘桂兰现在常常一个人唱,小胡不想去南方,就在一边拉着弦子,刘桂兰问他为什么现在拉得这么准了?小胡说王姨正坐在老槐树上给他打着拍子呢。
屯里人都说小胡疯了。(作者:张振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