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孩子

腊月里，我读到了我哥的一篇文章，是写外婆的。通篇读下来，字里行间只说两个字——“思念”。言语平实，我有些哽咽。不常袒露感性的我哥，也在这篇文章里面变回了向外婆倾诉不舍的小孩子。可是动笔写下这些感悟的时候，我们都已经长大了。

我想，记忆都有一个支点，也许他想起了我们特别熟悉的一些东西。想起来外婆家饱经沧桑的树，那个幽静的院子；想起来我们多么期待灶下面喷香的烤红薯，表皮焦焦的，又香又甜；想起来外婆炸油条时传来的滋滋的声音、独特的让人安心的香味；想起来她坐不住，老是给我们夹菜，我们的饭碗满满当当的，都笑着说够了够了；想起来外婆热情招呼我们的声音，拐进房间里面给我们拿好吃的或者是一些卷起来的零钱……不过，哥的记忆应该比我要多得多，而且是渗透到外婆家的院子里的砖缝与青苔里面的那种深刻。

二、抉择

这天，妈妈问我这时候吃了饭没有，她不常这么说，我突然察觉到了她一些隐秘的情绪，感觉她有什么想说的，于是拨了电话过去。接通了之后，她和我说起来这样一件事。前天外公被大舅接回老家，临行之际，缠绵病榻许久，神志不甚清楚的老人突然间泪流满面，反复诉说对女儿的不舍。妈妈轻声对我说：“他哭起来像个小孩一样，我跟他说，我很快就会回老家看他。”想到那个画面，我的眼泪涌了出来。

搬迁以来，外公一直住在距离我们家非常近的地方，妈妈几乎天天都会去看望他。尤其是最近他的病情更加不容乐观，我妈妈去得更加频繁了。舅舅们在床前照顾，但外公仍连喝水都相当困难。我看见妈妈用小勺蘸水，轻轻浸润外公干涩的嘴唇。自从生病以后，外公表现得更加苍老、迟钝。他说话没有力气，他的眼睛时常浑浊，他的脊背弯得不能再弯，双腿时常感到乏力。他需要非常用力才能记起来他早已长大成人的孙辈、外孙辈还有尚在牙牙学语的曾孙女。外公早已经不再是那个告诉我“粒粒皆辛苦”的严肃的外公了。他曾经教育他的孩子们不要浪费粮食，碗里不要剩饭，后来我妈又把这些话教给我。

还记得小学的时候，我坐在外公外婆家那长长的餐桌旁写一篇关于“蛙”的作文。我把外公教给我的话“粒粒皆辛苦”也写了进去。那时候我还是个小孩子，受着外公外婆的照顾与爱护。外婆离开了之后，外公也不再是严肃爽朗、看上去颇有智慧的模样，慢慢地从照顾别人的人变成了被照顾的对象。我经常因为要上学，空闲时间太少，不能去看望和陪伴外公。听说外公家的茶壶保温效果不太好，我抢在大人之前给他网购了一个新的水壶。还好为他做了一点事，心里能少一点歉疚，可我觉得自己还是做得太少了。

我发现人长到一定年纪，反而不能事事都出自本意，常常要面对抉择，这是一种必然的无奈，除了默默咽下之外别无他法。我妈妈确实会回老家，却不能久居。希望我的外公身体康健，在老家度过宁静幸福的时光。和妈妈通电话的那天，我在心里这样许愿。

三、寒夜

在外婆家的夜晚总是很安静，能听见各种电器细微漫长的电流声。那时外婆常常夸我，说我睡得很安静很乖。他们总是起得很早，一通忙活之后，用悠长的声音叫我的小名，喊我起来吃早饭。我发现他们总是把八宝粥的盖子扔掉，于是我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和他们分享：盖子上面藏着一个勺子，可以用来舀粥吃。他们感到意外，眯着眼睛笑，像小孩一样新奇地研究起了勺子。我也很开心。后来一看到八宝粥就很难不想起这件小事，酸涩又幸福。外婆离开的时候，没能看到我上大学，我还有没来得及兑现的约定。有次回家，我把哥送我的钙奶饼干带了回去，听说这种饼干老人小孩都可以吃，我想让外公尝尝。由于种种巧合，没有送到他手里。后来就来不及了。每每想起来这些事，都觉得无比遗憾。

我很难忘记那一天。我常常想，命运是怎样的机缘巧合。深夜乃至凌晨，超越距离的心灵感应，到底是真实发生的还是我的错觉。早上，得知了外公已经离开的消息之后，我整个人一直处于有些空白的状态，就这样茫然地走路去上课。某一刻，我似乎张了张嘴，但是我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知道和谁说。在想起来要请假的那个时间节点，我突然有了失去的实感，巨大的、真实的、不容忽视的悲伤向我袭来。唯有沉默和行走。我抬起头，看见太阳发出的朦胧的光，仍如昨日一般生机勃发的草木，岁月静好的人间。遗憾的是，外公已经不在这个世界、看不到这些了。太阳仍然升起，只是有的人离开了。

那晚，车开了很久很久。到老家的时候，夜已经很深。大约按照我们老家的习俗，不论多晚都要放鞭炮。寂静的村庄里响起来一阵鞭炮声，仿佛一种宣告和提醒。跪在地上的时候，我感觉时间有时太过匆匆，我们没有赶上最后一面；有时又流淌得十分缓慢，心中的离愁别绪被夜晚无限拉长。我心里有了一种名为怅然若失的感觉。那个夜晚是怎样的一种寒冷，我们都没有说出来。

四、告别

我曾在杂志上看到过一段话，大意是：如果没有汽车和电话，我的孩子就不会离我而去，只能通过铁路和电波联络。每一个年关的故事都无比相似，短暂的团聚、匆匆的离别过后，一场又一场周而复始而心照不宣的漫长等待就又开始了。远行的人啊，不要忘了家人的爱，藏进了告别的眼神里，擦擦眼眶，看到了吗？思念如空气难以触摸，却在每时每刻、各个空间辗转不息。挥挥手，年岁几经更迭，我们都和外公外婆轻声告了别。

刚入学的时候曾流着泪，从我和外公的视角写下对于外婆的怀念。如今离别的散文又添了一些字，在重新翻开的时候刺痛我的眼睛。思念脚步缓缓，时近时远。（作者：寇平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