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毡车之中的缝隙最后一次窥见祁连山时,远处的雪山正在血色的天空中燃烧成灰烬。霍字帅旗卷过草原,那个汉家将军正抬手摘下头盔,祁连山的雪光映亮他年轻的脸庞与冰冷的眼神,不像传说中的恶魔,倒像邻家俊俏的阿哥。
九岁的我攥紧弟弟的手,听着身后毡房燃烧的爆裂声,夹杂着弯刀断裂与哭喊声渐行渐远。
弟弟哭问为什么要离开长满野莓的草场,我说不出话。
车队向北而行,车辙碾过开满野花的草场,一路上只有羊群的残骸和断弦的马头琴。祁连山峰在视野里越来越淡,最后化作天边一道模糊的泪痕。
漠北的冬天来得格外早。我们住在漏风的帐篷里,嚼着干硬的肉干。漠北的寒风如同刀子,切断了老人们吟唱的歌谣:“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
不知道是哪一个夜晚,最老的女萨满在结冰的河畔停下。她小心翼翼地捧起一抔红土——那是焉支山才有的颜色。阿妈用最后一点焉支山的红土,在我额间点了一抹淡淡的朱砂:“千万不要忘记故土的颜色。”
我问阿妈我们的山去向了何方?
阿妈的话语仿佛寒风刮过苍凉的戈壁:“汉人将军把我们的山背回长安了。”
北迁后的第三个春天,商队带来消息:二十四岁的骠骑将军霍去病暴病身亡。
他们说汉武帝哭了三天三夜,泪水湿透了三层衣袖,连续三十天食难下咽,为了纪念他,把他的坟墓筑成了祁连山的模样。
我正挤着羊奶,乳白色的汁液顿时洒了一地。思绪飞到了那个雪光中的身影——他背走了我们的雪山,最终自己也变成了一座山。
黄昏时,我带着弟弟走到高处。南方天际线处,祁连雪峰依旧淡淡地巍峨着。
“姐姐,山的那边是什么呀?”
“是长安。”我轻声答道。
“都是谁住在哪里啊?”弟弟歪着脑袋。
彼时的夜晚是如此温柔,晚风送来草原的气息,混合着艾草与奶香的熟悉味道。
我低头说道:“住着那些曾经让我们流泪的人。”
弟弟听着我的话,眼神一直注视着南方,我怀疑他是否馋野莓了。
而此时的我已经足够老了,老到了足够去死的地步,迁徙到南边的弟弟也赶了回来。
我让弟弟把我扶到高处,我指了指南方,远处的祁连山脉从来不曾属于谁,它只是静静矗立,看着匈奴的鹰与汉家的雁在苍穹下交错飞过,一任翅膀上的羽毛映着夕晖发出金灿灿的光。
“你知道我此生最遗憾的是什么嘛?”
“没有再看到祁连山吗?”弟弟以为我后悔没有随他去南边。
“不是,是我从没见过霍将军的墓。”我用尽最后的力气说道。
我闭上眼睛,收回无限惆怅的秋水眸子。弟弟心领神会,用流利的长安官话开始唱道:
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作者:张振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