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三读《庄子》。一翻庄子,懵懂时读。“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是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偶然见此句,极感兴趣。遂购入《庄子》一书。
书一翻开,只觉金光烁面,雷声灌耳。再仔细一读,却是词不明、句不白。我好端端一个受过教育的学生娃,识文断字不在话下,怎么一翻《庄子》,里面的文字个个识得,成词成句却恍如文盲了呢?
但不懂《庄子》亦有其妙。不求逍遥之道,不慕齐物之理,因其名而来,所以不求甚解,而求一时之痛快。于是乎,神人吸风饮露,游乎四海之外,初读时未免亦“以是狂而不信”,不时以理驳之,沾沾自喜。然而读至“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时却不觉哑然失声,忘却自我。只似一懵懂童子,先生读,我亦读,先生诵,我亦诵,先生纵声忘情而唱,我亦失神纵声而随。目视口诵,不知时日,及至“十日并出,万物皆照”,只觉耀眼,猛然惊醒,再抬头看去,日上中天而三竿已过。唇焦舌燥,腹饥难忍,只好匆匆放下手中书籍,觅食寻水去。
足食饮水过后,再来翻阅《庄子》,却是尘念繁复,不求甚解之乐亦无。无奈,只得作罢。
此后数次欲再读《庄子》,皆无彼时忘我之状态,往往读二三章,便心往他处,难再聚神。
二阅《庄子》,彷徨时读。俗世俗人,如丝缠网,困于其中。欲超凡脱俗,却馋成功时的鲜花美酒;欲和光同尘,又实在不得痛快。思来想去,欲求解决之法无果。阴差阳错,又拿起《庄子》。再翻开书,却无金光雷声。为何?潦草多年,我给别人讲过《庄子》,也听别人大谈他们的《庄子》。都不读《庄子》,但都似已得其三昧。今番再读,早已落入尘俗,不为逍遥养生,只是贪婪地想从中读出如何逍遥,如何养生。
起读,逍遥游驾轻就熟,小大之辩,夏虫之说烂熟于心。仅仅讥讽学鸠之狭,“决起而飞”已千年之久,似乎要与西西弗斯一决高低。于是乎逍遥游逍遥而过,不若飞鸿踏雪,只似蜻蜓点水。读至齐物,不能齐一。不仅无他日之震撼,更是睡意上涌。似乎那文字因我到来而产生了排异反应,要驱我而去。即将合书放弃之时,狙公赋芧映入眼帘:
宋有狙公者,爱狙,养之成群,能解狙之意。狙亦得公之心。损其家口,充狙之欲。俄而匮焉,将限其食。恐众狙之不驯于己也,先诳之曰:“与若芧,朝三而暮四,足乎?”众狙皆起毕怒。俄而曰:“与若芧,朝四而暮三,足乎?”众狙皆伏而喜。
忽有一念悠然而起:若我为狙,狙公孰谁?若我为狙公,狙孰谁也?念起难已。不多时似乎有了答案:若有天,则狙公当为天;若无天,则狙公或为数学之概率论。因此人之命运虽不由天定,但仍有迹可循。此处失则彼方得,彼方失则此处得。世人患失欲得,仅知此处失而不知彼方得,又仅知此处得而不知彼方失。到头来该是多少还是多少,就像无论是朝三暮四还是朝四暮三都一样的。但世人往往去争那多出来的“一”,却对丢掉的“一”视若未见。于是兀兀穷年,焚膏继晷,渴望着四处得到,却不慎到处丢失。最后机关算尽,却未曾多得一分,也不曾少去一毫。
得失若圆之两端,彼此转化,不能尽也。正如“塞翁失马”的道理不是最为人所知又浅显易懂的吗?可是终究是纸上得来终觉浅,道理故事听到了,却每每忘记践行,及到别人谈起经验时,又沾沾自喜地来上一句“我知道”。
或许知道“塞翁失马”时,便失去了从中得到道理的机会。
念及于此,豁然开朗。拨云见日之喜,不外如是;柳暗花明之乐,理应如此。
于是愈读愈喜。每日晨起便读,入夜挑灯亦读。反复三日,第一次读完了《庄子》。
此后心境渐宽。待人接物心感不适时,每每想起《庄子》,燥心便得静。
此后虽未再翻阅《庄子》,却在广览群书而有所得时常常与《庄子》照应,并思忖着何时合适再读一回。
三读《庄子》,有成时读。在一个晚上,合上《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时,突然产生了再读一遍的冲动。此刻心中的疑问,就如同可以推翻巨石的春芽一样萌发而出。于是匆匆起身从书架中抽出《庄子》,再次细细玩味。
庄子视生为毒瘤,生命为鼠肝虫臂;似与尼采所斥的背后世界论者别无二致,但庄子不求来世,亦不重生死,又好像与尼采所斥大相径庭。
鹏鸟总使人联想起尼采所宣告的超人,但却隐隐能感知到二者的不同。
王羲之“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虽可理解,但觉不妥。
研究几天,仅仅是解了皮毛似的的问题:诸如鹏鸟总还是不够逍遥的,称不上超脱世俗。
庄子未曾贬损生命如泥土,只是不曾关心过生死,而尼采所斥的背后世界论者往往因为现世的苦难而渴望来世的幸福,因此庄子与背后世界论者表象而实异,庄子与尼采形异而内合。
庄子一死生源自对生命由衷的赞叹,而王羲之“知一死生为虚诞”看似好生,实则厌死以至于惧。
但是更深处的问题,总也感觉思考得不够彻底,不够清楚,即使频频翻阅前人著作,也不得甚解。
如此,三读《庄子》结束之期,恐是遥遥。
但是无悲。我天地之间一凡人而已,从“似已得其三昧”的不自觉的傲慢到如今似乎何也不知,已是极限。(作者:张高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