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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秀干部(小小说)
发布时间:2025-11-17点击数:[]

上高中的时候,我们班的劳动委员叫郑理。他最大的特点就是负责。

每天下午放学的大扫除,他总是最后一个离开。他会用手摸过窗台的边沿检查是否还有灰尘,会蹲下来检查地砖缝隙里有没有纸屑。我们都说,要是学校评选“最美劳动委员”,这个称号非他莫属。

高三上学期,学习紧张,大扫除渐渐流于形式。只有郑理依旧一丝不苟。他甚至自费买了小铲子、钢丝球,专门清理那些陈年污渍。有次我看到他正用力地铲着教室墙壁底部一块已经发黑的、黏糊糊的污迹。那是几年前不知哪个学生不小心溅上去的油漆,早已和墙体融为一体。

“算了,郑理,这弄不掉的。”我说。

他头也不抬,额上渗出汗珠:“不行,看着难受。这东西不该在这里。”

后来,那块污迹真的被他弄干净了,留下一小块略显斑白、但十分洁净的墙皮。我们都佩服他的毅力。

渐渐地,他的“负责”开始有些变味。他不仅检查卫生,还会检查我们的“思想”。看到谁桌上摆了与学习无关的闲书,他会一脸严肃地过来:“快高考了,别让这些没用的东西占地方。”有同学在自习课传纸条,他会默默走过去,把纸条收走,撕碎,扔进垃圾桶,一句话也不说。我们开始觉得他有点多管闲事,但碍于情面,也没人说什么。班主任倒是很欣赏他,说他“有原则,能扛事”。

高考前一个月,气氛压抑到了极点。一个周二的下午,最后一节是数学课。数学老师是个温和的小老头,正在讲解一道复杂的解析几何题。也许是因为连日的疲劳,也许是因为对未来的焦虑,课堂上弥漫着一种躁动不安的气息。有人在打瞌睡,有人在偷偷做别的科的卷子。我当时正望着窗外走神,心里盘算着晚饭吃什么,笔袋的拉链没拉好,露出了半截从漫画上剪下来的海报。

数学老师停下板书,转过身,无奈地叹了口气:“同学们,静一静,再坚持一下,就快讲完了。”

这时,郑理站了起来。他脸色平静,步伐稳健地走向讲台。我们以为他要去问问题。数学老师也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郑理走到讲台边,没有拿粉笔,也没有看书。他面对着全班同学,用一种清晰而冷静的,如同宣布“今天该谁值日”一样的语气说道:“同学们,我发现,我们班的‘秩序’有点脏了。”

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愣住了。

他继续说着,同时伸手拿起了讲台上那个木质的大三角板,那三角板的边角因为常年使用已经磨得有些圆润。

“有些不该出现的‘杂音’,有些不合时宜的‘小动作’,就像灰尘一样,污染了学习的秩序。”

他一边说,一边用拇指拭着三角板的棱角,然后摇了摇头,似乎觉得不够锋利。他放下三角板,从裤兜里掏出了一把东西——是我们平时大扫除用的、那个他随身携带的、边缘已经磨得雪亮的钢制铲刀。

数学老师惊呆了,张着嘴:“郑理同学,你……你要干什么?”

郑理没有理会他,他的目光扫过我们每一个人,眼神里是他检查卫生时那种熟悉的、不容置疑的专注。那目光掠过后排窃窃私语的同学,扫过打瞌睡的人,最后,定格在我脸上,更准确地说,是定格在我笔袋那露出的半截彩色海报上。

“必须清理一下。”

他说。然后,他转过身,没有走向后排,而是径直朝着我的座位,走了过来。

他走得很稳,手里的铲刀,在黄昏时的光线里,反射出一道冰冷的光。

我下意识地想合上笔袋,但已经晚了。他站在我桌前,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光线。他没有吼叫,只是像平时指出哪里不干净一样,用铲刀指了指那截海报。

“这个,是杂质。”他说。

我想辩解,但那句“它不该在这里”似乎已经成了真理。他左手按住我的肩膀,力量大得惊人,将我死死钉在座位上。右手的铲刀没有丝毫犹豫,朝着我那藏着漫画海报的笔袋,铲了下去。

“刺啦”一声,笔袋的布料被铲刀尖端轻易豁开,里面的钢笔、尺子崩散出来,掉在地上发出脆响。但铲刀没有停,它撞上了笔袋里的铁质铅笔盒,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刮擦声,铅笔盒瞬间扭曲变形。

紧接着,那股冰冷而坚决的力量,穿透了所有障碍,抵在了我的胸口。最初是一阵巨大的钝痛,像是被沉重的铁锤猛击。然后,铲刀的尖端楔入了胸骨之间的缝隙。我听到了那种细微却清晰的、“嘎吱”的软骨和骨骼断裂声。

这时,疼痛反而变得模糊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身体被强行打开的、可怕的异物感。我能感觉到铲刀在我的胸腔里推进、翻转,就像他铲除墙上那块顽固的油漆一样,带着一种熟练的、探究般的搅动。温热的血不再是渗出,而是随着他抽回铲刀的动作,一下子涌了出来,迅速浸透了校服的前襟,那种温热黏腻的触感异常清晰。

铲刀收回时,刀头上不仅挂着笔袋的碎布和塑料碎片,还带着一些粉红色的、颤巍巍的软组织碎片,和暗红色的凝血块粘连在一起。他熟练地将这团东西从铲刀上磕到地上,然后用脚随意地踩上去,碾了碾,就像踩灭一个烟头。他低头看了看铲刀上残留的血液和组织液,皱了皱眉,似乎觉得不够整洁,又用刀面在我已经浸满鲜血的校服袖子上一抹。

“现在,干净了。”他对着我,也对着全班说。

然后,就像完成了一次值日,他走回自己的座位,坐下,将铲刀轻轻放在桌角,拿起笔,仿佛在等待数学课继续。

毕业离校那天,郑理是最后一个走的。他像往常一样,用手摸过窗台的边沿,然后关上了门。锁舌咔哒一声轻响,教室里最后一点与他有关的“杂质”也被清除了。

新学期,这间教室坐满了不认识的人。他们偶尔会觉得这房间特别安静,静得能听见灰尘落地的声音。

如果你问我后来怎么样了——我成了这间教室本身。也成了他穷尽一生追求的,那种绝对的、无瑕的、永恒的干净。(作者:武子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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