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有关我的亲人——我的老姥爷。

我出生的时候，他已经很老很老了。在我对他为数不多的记忆里，他是一个有些驼背、皮肤干瘪的小老头。他最常做似乎也是最爱做的事，就是在自家绿漆大门前放一张有靠背的马扎子，坐在上面晒太阳。

他家门前是赶集的地方，五天一次集，人啊物啊堆得门口热热闹闹，他在这时候仍总爱那么坐着——不知道是否因为这样的缘故，他的家里总是有各色各样的水果零食。

我小时候是爱和村里的伙伴们到处招鸡惹狗的，他家门口又正对着村里的主干大道，所以我总打他门前过，也就总能看到他的身影。

他这时候就会和我打招呼，要我到他身边去。我想着，妈妈告诉我，这是我的老姥爷，就乖乖靠过去。他拉着我的手，很慢很慢地站起来，很慢很慢地挪到家门口，再很慢很慢地挪进屋子里，很慢很慢地打开一个两个塑料袋，掏出里面的东西给我，有时是水果，有时是糖。

这糖往往是橘子瓣形状的橙色硬块糖，就是村里大集上，摆摊在他家门前的那对夫妻卖的种类，我很喜欢吃，但家里大人不让。所以我很开心，但很矜持地只拿几块，说声“谢谢老姥爷”，然后一块立刻放进嘴巴里，剩下的放在衣服口袋里，留着以后吃。他这时候就会笑，好像我收下他的东西，让他感到很幸福。

小孩子的嘴是把不住门的。这头刚收了家里人不让多吃的糖，转头就和妈妈说了。妈妈会说：“这是你老姥爷亲你才给你的。”确实，他只给我好吃的，即使有其他孩子在我身边，他也从来没分给他们过。因此我也打心底里觉得，老姥爷真是个好人。

我那时也只知道简单的好与坏，什么疼爱啊幸福啊，根本是那个年纪不会想也想不到的，觉得一个人是好人，就是最高的赞美了。

所以知道他去世的时候，小小的我并没有什么表示，因为根本就不知道他们嘴里的“老了”“不行了”就是“死”的意思，甚至就算明白地知道这个“死”，也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意思。我至今仍记得大人们说，他的小儿子晚上陪着睡下的时候还好好的，早晨起来一摸，不行了，身子都凉了。不知道是谁说：“挺好的，活了九十九，也没病，就这么睡着走了也挺好的。”

我已经忘了有没有跟着大人们为他送葬，也忘了那时候有没有哭闹，懵懵懂懂间，我只记得，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在那个门前见过他，连同他常坐的板凳，连同他常给我的橘子糖。

再长大些我才知道，外婆是带着母亲改嫁到如今的村里来的，其实老姥爷和我并没有血缘关系。

那么，我想问，为什么他还这么疼我呢？

我至今不明白这种疼爱的来源。为着后来外公离世后的一些事，我家和老姥爷的小儿子，也就是我的二姥爷，已经鲜少见面了。他离开数年，也从未有人带我去为他上过坟，即便当初他对我不错。

后来得了机会，我自己买了一回橘子糖。那对夫妻的摊子仍旧在那处，老姥爷家的大门依旧刷的是绿漆，但他已经不在。再吃这同一款糖，我却只尝出一股工业糖精的味道。或许是配方变了，或许是我变了，但无论如何，终究是复刻不出小时候的那种快乐了。

他无病无灾、自然离世，已经很难得。但我仍旧为此感到一些遗憾。因为我一直觉得，好人就该长命百岁。（作者：官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