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旧的司法室内,刘全百无聊赖地用钢笔尖戳着桌面上的裂痕,墨汁在破旧的木桌上洇开一朵黑色的花。窗外蝉鸣一声接着一声,吵得直叫人心烦,他扯了扯浆洗得发硬的制服领口,后颈的痱子被汗水和发硬的制服蜇得生疼。
“小刘,该出发了。”
张大生站在门框投下的阴影里,竹编卷宗盒在他臂弯里泛着油光。刘全瞥见老人腰间那条褪色的红布腰带,鼻腔里轻哼一声。三个月前他接到分配通知时,导师拍着他肩膀说“基层最锻炼人”,可没说过会住在这么简陋的司法室里,也没说过锻炼的是骑骡子钻山沟的本事,更别提整个司法室也就挂在墙上的国徽被擦得锃亮得如同新的一样。
山道上的碎石在骡蹄下簌簌滚落,刘全攥紧缰绳,看着前面张大生佝偻的背影。老人正在用方言跟牵骡的老乡聊天,喉音混着山风,像在唱某种古老的调子,这种调子刘全已经听了三个月了,刚开始还感觉新奇,后来就只觉得无趣,每天反反复复重复着同样的事情。转过垭口时,茶田突然铺满整面山坡,十几个戴蓝布头巾的村民举着锄头堵在路口。
“法官同志!”领头的老汉一把抓住刘全的裤脚,刘全只觉得一阵尴尬,他可亲眼看见对方指甲缝里的泥垢蹭在刚浆洗过的笔挺的制服上,“王老五占了我家三垄茶田!”
刘全翻开法典刚要开口,张大生已经跳下骡背。老人解开红布腰带往茶树上一挂,用方言说了句什么,人群突然哄笑起来。刘全看见老汉从怀里掏出半包皱巴巴的红梅烟,张大生摆摆手,反而把烟卷塞回对方衣兜。
调解书签完已是日头西斜。刘全盯着文书末尾歪歪扭扭的指印,法典在鞍袋里硌着大腿。
“您这是和稀泥,您每次都是这样。”
他盯着张大生后颈晒脱皮的褶皱,“法律条文……”
“你看那棵苦楝树。”
老人突然指着山崖边的老树,树根盘着半截残碑,“碑上是光绪年间的田契。在这里,法条要泡在苞谷酒里才能化开。”
暴雨总是来得让人猝不及防。刘全缩在漏雨的吊脚楼里整理案卷时,发现了张大生的笔记本。刘全颇感新奇,在他印象里,张大生不像是会如此细致做笔记的人,他好奇地翻开那泛黄的纸页,上面除了调解记录,还画着古怪符号:△代表耕牛,○是茶树,旁边密密麻麻注着各村婚丧嫁娶的禁忌。
刘全翻着翻着,突然发现某两页之间好像被什么东西粘着一块,随着岁月的洗礼慢慢分开一道口子,刘全小心翼翼地撕开,发现夹着的是两张黑白照片,其中一张是年轻时的张大生站在同样的茶山上,胸前别着褪色的法徽,另一张则应该是张大生和他妈妈的合照。
就在刘全盯着笔记本陷入沉思时,张大生不知何时进来,来到刘全身边。
“小刘,这都是20多年前的照片了,你怎么还给翻出来了。”张大生开玩笑地对刘全说,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怀念。
“叔,你为什么还要待在这里当巡回法官?”
“唉,我爸去世早,家里又穷,孤儿寡母的,总是会受到村民的帮助,小的时候差不多是东家一口饭、西家一碗粥地把我拉扯大,那时候我就下决心以后要报答他们,后来我遇到了我的师父,他每天骑着一头骡子来给我们判案,我那时就想像我师父那样帮助父老乡亲调解纠纷,后来啊,我拼了命学习,终于考上了一所法学院。毕业后我就申请调到这里来当巡回法官。”
“这是苗文调停符。”不知何时走了又回来的老人递来一碗姜汤,指尖还沾着门框上刚贴的避邪红纸,“当年我师父教的。他说咱们当巡回法官的,要懂三件事:雨水什么时候灌满梯田,哪家火塘永远给路人留着位置,还有……”
“还有法律不是刻在石头上的。”刘全突然接话。他摸出昨天私藏的调职申请表,纸张已经被雨水泡软。火塘里爆开一粒火星,申请表蜷缩成灰蝶的翅膀。
晨雾未散时,刘全已经坐在村委会门口。他的笔记本扉页上多了一行歪斜的苗文,膝盖摊开的《民法典》边角沾着新鲜的泥印。当第一个拄拐的老婆婆颤巍巍走来时,他生涩地吐出刚学会的方言:“阿婆,您坐,慢慢说。”
张大生蹲在廊柱下卷烟,听见年轻人磕磕绊绊的询问声,混着早春的鹧鸪叫,在山谷里荡开细小的涟漪。老人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他把烟丝按得更实些,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想起三十年前,师父留下的那个竹编卷宗盒。如今,是时候把它传给这个年轻人了,就像当年师父把希望传递给他一样,司法的火种,在这片土地上,将继续传承下去。(作者:梁天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