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依稀还记得那时我只有十一岁。
白天太热了,不适合劳作,所以外婆外公带着我半夜两点下地。我还小,扛着大大的锄头,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们。说是他们带着我,其实是我非要闹着跟着。他们说凌晨两点的时候也有明亮的星光和月光,我不信,所以我非要去。
也许是回忆作祟,也可能是的的确确,当晚的月光是明亮的黄色。这月光,具体是怎么个黄色我现在忘得差不多了,只是感觉有点像黄昏,却没有那样的迟迟暮暮,也没有像文人嘴里的那样冷冷清清。我还记得那时我的感受,我想,这月光的颜色让人莫名联想到了月饼,我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因为月饼的甜,可能是因为别的——但是我就是那样想的,就像你不能和一个孩子追究他到底是怎么想的那样。
那个夜晚,到了地头上,我扛着锄头,环视四周,果然,在月色下一切都能看得清,但在暖色调的月光下一切又是那么柔和。田与庄稼的界限模糊了,于是麦穗熟了;星与月的界限模糊了,于是夜空存在了;天与地的界限模糊了,于是时间过去了;人与梦的界限模糊了,我就那样在地头上安静地睡着了。
说实在的,那是我第一次对那片土地,对那里的天空,那里的田地,那里的风,那里的云,那里的人产生共鸣——兴许也不能这样讲,那时,我只感受到了莫名的安定和温暖。
一切仿佛就是那么祥和,就像理所当然那样,就像与生俱来那样,就像遵从本能那样。
经过了那天晚上,我才明白,这里是我的故乡。
没有什么高大上,也没有什么难堪。我就是农村出来的,就是和那片土地有着若有若无的联系,我的灵魂就是在那里,亘古不可能改变。
后来我读书的时候,我才知道这种感觉,称之为“归属感”。
在那片土地上,有的只是庄稼人,是农民。他们不会在这样的晚上有这样的感觉,也不知道这种感觉叫什么,但是他们就是生活在那里,就是在那多少个这样的夜里,他们——我们在这里生活着——活着。
然而今天我没有在那片土地上。我现在在校园里。
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熟悉,不时地让我感到不安。这虽然不是第一次离家,但这种感觉是很不一样的,就像我只不过是离家四百里地,但是我的心离家很远很远很远。我仿佛在刻意回避母亲的电话,在刻意藏起任何有关那片土地的回忆,在刻意让自己劳累。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如果说这也算成长的话,我却反而有点不太敢承认了。
直到今晚,这个周末的夜晚,一场深秋的雨消弭了夏的余热,在夜里,我和风一起撑着伞走着。在这雨里,这夜风,这夜雨,仿佛洗去了一些尘华,仿佛又让我看到了在那片土地上,在那多少个这样的夜晚里的我,同样是在雨里,看这冷雨稍微把秋天的浮尘压下去一点,让一阵冷风忽忽然地把我吹透,然后打个冷战。
我还是不能明白为什么我会有这样的体会,但是一切仿佛就是那么随和,就像理所当然那样,就像与生俱来那样,就像遵从本能那样。
我把这种感觉称为“归属感”。
现在,在多少个那样的夜晚,多少个那样普通不普通的、下雨不下雨的、感受没感受的夜晚,我活着,我清楚地知道。
在多少个那样的夜晚,我们活着。
就像你知道的那样。(作者:吕廷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