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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之(小小说)

发布时间:2024年10月21日 09:51  点击:

春末的五月,柳絮乘着和风悠悠追进祠堂,掠过少年的鼻翼。他抬手挥了挥,那柳絮便趁机钻进宽大的衣袖,衬的那身天水碧也格外清澈。
  衣服是三日前新裁出来的,崭新整洁。衣服的主人不舍得穿,日日抚摸那丝绸布料,只等这一天的亮相。他正了正衣领,俯身轻轻拍了拍衣摆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只觉得“意气风发”不只是一个成语,而是切切实实掉在他身上了,砸得他有些飘飘然。
  什么日子?少年脑袋微扬,腰杆挺得笔直,像支亟待上战场的枪;步伐缓慢而坚毅,一步一响,每一步都走进理想,都走得那样铿锵有力,又有几分优雅,一切胜券在握的稳健;嘴角微微上挑,弯成月牙的眼睛里漾着笑意,阳光洒落在他脸庞,洒落进他眼眸里的那潭清澈。那时候他的眼睛很好懂,有着清澈见底的一汪小池塘,如果捧起尝一口的话应当是甘甜的,池塘边是繁茂的一丛丛深绿,浓密得望不到尽头,丛林间总传来几声啾啾啼叫。莺飞草长的五月。
  他明白,今时今日将是他人生漫漫长途的转折,不只是一个歇脚的驿站,更像是一个山口,山口里是这些年焚膏继晷埋头苦读,昏暗不见天日的峡谷,山口外是别样的风光,是世人口中的锦绣山河啊。他不曾遇见过的东麓北岭,苍山泱水,顷刻降至。
  当父亲为他三次加冠时,他只觉胸腔奔流的血是滚烫的,烫得他有些窒息,是那种兴奋的窒息。他感到家国重任骤然担负在肩,头脑都有些发昏,晕乎乎中只念着一句话: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父亲为他取字为继之,继往圣之绝学,继祖祖辈辈为朝堂立下的功勋,继治国之使命。
  他将不再是窝在古籍里的小少爷,他将成人,化所学为己用,他将在朝堂上建立远超前人的丰功伟绩,他将奔赴向最光明的远方。
  弱冠,礼成。

◇ ◇ ◇

顺颂时祺,弱冠之年的继之登进士第,为左拾遗。初次上任,继之总有些惴惴不安,人生再无领路人,他每步行事都应安分守己,深思熟虑,这一点他是懂得的。只是他发觉这朝堂和幻想中完全不一样,本以为群臣皆为国为民忠心耿耿,起码各司其职尽职尽责吧,事实却并非如此。
  继之抿了抿唇,轻蹙着眉,面前有白发苍苍耄耋老者,浑浊的眼睛里却尽是精明。有比他略微年长的年轻人,对他颔首轻飘飘一瞥,对那职高权重的官员便尽显谄媚,眼睛快眯成一条,眼尾的皱纹堆叠着,仿佛练过这个笑容千千万万遍。有目光呆滞死板的中年人,遇事全然不作为,混在官位里只为一纸俸禄。
  怎么是这样的呢?不应该是这样的啊。继之要进谏,他的谏文很有逻辑,从底层百姓的需求讲到解决方案,他写心头压抑的不满,写满腔为国为民的抱负担当,写百姓的狂风骤雪,也写沉闷窒息在时代洪流里的底层社会,应当是流传百年的好文章。然而谏文被人截了胡,是那位并不起眼的中年人,他向来波澜不惊死水一般的眼眸像活了一样,紧张地攥着继之的衣袖,低声恳切开口:“万万不可啊,小兄弟,万万不可。”
  继之怒火攻心,冷冷地瞪他:“你不作为就罢了,还阻拦国家发展不成?”
  一甩衣袖,不料那人攥得更紧,声音有些凄切:“你且听我讲,你且,你且。”
  这般劝阻,继之保持住头脑冷静,一口气沉下去,定睛看他,语气不虞:“怎样?你讲。”
  中年人见他终于愿意听他开口,方才松了手,只觉手心全是汗。他凑近了继之,声音压得更低,如蚊蚋一般,缓慢而沉重:“我曾有一个兄长,正是在同你这般热忱的年纪,天不怕地不怕,直言进谏而惹龙颜大怒,锒铛入狱,最终,最终……”
  他哽咽了,发不出声。继之也沉默了,沉默半晌才闷闷开口:“节哀。”
  那文章被他攥在手心里,他手心里全是汗。

◇ ◇ ◇

为官不到半年,继之查出了一桩了不得的大案。
  淮南节度使苟利资财之罪,非法擅自没收百姓的财物和庄田,一起贪腐案牵连出来八名刺史和六名御史。他本该毫不犹豫地上书,可他只觉得心脏快冲出胸腔,因为他面前书案上不止有亲笔写的文书,还有那位节度使托人运来的一箱黄金和一纸引荐书信,声称只要继之不过问此事,功名利禄不是问题。
  继之犹豫了。他本该愤怒的,可他竟然犹豫了。他开始顾虑更多,倘若上书,节度使必然知道是自己所为,依信里所写,更高层似乎是有他的亲信在的,那自己必然会被报复,连累家人,运气不好还要诛三族之类……
  是这样吗?继之几乎想扇自己一巴掌,那受欺凌而饥寒落魄的百姓怎么办?忍心看着百姓们叫苦不迭却无处可诉吗?要和自己最厌恶的那种人同流合污吗?
  可是父亲母亲……家中幼年的弟弟还在私塾,自己埋头苦学二十年才拼来的官职,就功亏一篑吗?要舍小家为大家吗?
  继之快疯掉。他眼前看到了两条路,他必须迅速做出抉择,哪怕两条路都是荆棘丛生,都黑云低垂,像猎人戴着漆黑手套的两双手,他逃不掉,逃不掉。

◇ ◇ ◇

春末的五月,淅淅沥沥下了场小雨,灰蒙蒙的天空那样低,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继之慢吞吞地穿上中书郎的官服,衣服被打理得干净。几十年来官职升了又贬,贬了又升,官越做越大,精神却颓靡了,再也没有了当年的热忱。
  他抬手正了正衣领,俯身拍了拍衣摆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动作缓慢而沉重,每一下都拍到时光里去,像烧焦了的信笺的颜色,掉进岁月的染缸。走过那条熟悉的街,继之撑着伞,垂下脑袋,听见雨点窸窸窣窣掉在伞上,听见自己的脚步声,一步一响,每一步都走在生命里,又混合着鞋底潮湿的泥土,再也走不出去。雨水倒映在他眼眸里,他的眼眸不再那样好懂,是些许呆滞无望,是些许沉寂压抑,和望不到底的黑潭,潭边疯长的杂草,丛林里永久的寂静,没有鸟啼声,连风声都没有。愁云惨淡的五月。
  收拾好心情,继之换上熟稔的笑脸,优雅风度地打招呼。他凭借几十年的文学素养走到这个官职,自然也有那般适配的气质。圣上唤他去起草诏书,刻不容缓,他急匆匆赶去,雨水斜斜落下沾湿了他的衣袖,脚步带起的泥渍弄脏了他的下摆,他却没再去拍打干净。
  事情是一位左拾遗新官上任,连着三天上书进谏,语言收敛委婉了,但毕竟是批评了圣上的错,早已惹怒了龙颜。今日终于在文书里挑出了错,要株连九族,灭顶之灾。继之端着毛笔的手微微颤抖,他强装镇定,练了这么些年的书法,拟写过那样多的文书,他头一次觉得这笔太沉重,他不得不用左手死死扣着右手腕来保持稳定。他脑子里像被杂乱的稻草压住,压得喘不过气,又被锋利的草尖狠狠划破,刺痛着血肉。他像行尸走肉,程序一般完成了工作,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写完的,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走出这宫殿的,他脑中好像划过无数的想法,又好像茫然空洞,什么都没在想。
  “继之,继之……”他听到有人唤他,回头望去只见茫茫一片,长街短巷的交错,青墙黛瓦的描摹,世界都融化在雨水里,仿佛雨中仙境。他看到了弱冠之年的自己挺立在雨里,比孤松还要坚毅。他看到了同龄的少年毅然决然地赴死,为家国百姓,丝毫不为自己。他看到了鲜血染红少年干净的衣摆,而那个自己却畏畏缩缩地站在一旁,佝偻着身躯,被风雨摧折后的小树,再也挺不起腰来。再忆少年事,他终于有一种物是人非的刺痛感,继之没有继治国之使命,反而继庸官之窠臼,实在讽刺!他撑不住伞了,他撑不住了。
  二十岁那年亲手埋进心脏里的刺,终于在四十岁这一年化作利刃剖开了他的身体。

◇ ◇ ◇

雨后的空气弥漫着泥土的清香,那种阴沉沉的压抑感也渐渐消散,和风携着潮湿的味道落到继之的鼻尖。书房昏暗,蜡烛燃了一夜,只剩一点残焰是它最后的倔强。桌案旁是无数被揉成团的废纸,继之面前是今日要上书的文章。
  一宿没合眼,继之身上的官服也未换下,他抬手捋了捋褶皱,正了正衣领,疲惫的眼眸里是久违的清澈与热忱,抬头向窗外望去,那一点鱼肚白正缓缓上升,越来越亮。
  破晓了。作者:石一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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