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军训结束,学院又张罗起了一年一度的草地音乐节。都说雏凤清于老凤声,我大概果然是老凤了,心里再也不复一年前初入校园时的期待。
总得花时间费心思拾掇一下,不为取悦任何人,只是如此才好与这欢腾的氛围相称,但也太过折磨。而且这响彻云霄的音乐声,会在夜晚变成心脏的起搏器:砰砰、砰砰……好强的濒死感,我宁愿躺在床板上看着掉了一个角的蚊帐发呆。
胜地不常,盛筵难再。我深知这样的道理,所以常从轰鸣的、热闹的场合出走。欢歌笑语如川流不息,有人悄悄涌向支流。
过去乃至现在,我都期盼有人发现我莫名的悒郁。和那位久负盛名的韩女作家一样,我喜欢玩这样的小把戏,用自己的不在,让别人发现我的存在。
这是从小带到大的毛病,比起歇斯底里,我更擅长用沉默表示自己的不满与不屈。忽地黑下脸来,一言不发,或是冷冷地附和一切,直到对方终于如我所愿,举出白旗。
沉默是我轻飘飘的武器,没有横尸遍野的杀伤力,充其量只是个透明塑料袋,却能掩住敌人的口鼻,不分轻重缓急地使敌人窒息。这甘愿受刑的敌人往往是我最亲近的人,我的父母。
半年多以前的寒假,我印象里是很冷的冬天,夜空总是很沉寂地压迫着。过年时家里有许多烟花鞭炮,年后还堆了几大箱预备十五时放。有喷花吐珠,线香爆竹,还有架子烟花;有桃金赤红,也有茶青禾绿,每一样都新奇有趣。当时的我还像个心智未开的孩子,总吵吵嚷嚷要出去放花。母亲有点担心,又不是初一十五,是否太过张扬?父亲则是从来不顾及这些,搬起箱子就吆喝我出门了。
我特地留了一排水母烟花,交代家里这个要等到十五时再放。关于它,我心里有无数美丽的遐想,可真的等到十五那天,我却不知为何与父亲闹起了别扭。
他忘性很大,早就将我的愤怒抛掷,兴高采烈地叫我去放烟花,而我拉着一张脸,挺在被子里不吃不喝不作声。
外面烟花呲呲作响,空气浓稠起来,弥漫着歆献给神明的香火。我按捺不了悄悄看,几乎就要动摇了。
却见外面一群邻家的孩子手里拿着我的喷泉呲花,围着我的父母,他们笑着,撒下彩色碎纸与烟花。是可忍,孰不可忍?突如其来的委屈汹涌地淹没我,我缩回被窝,恨不得黎明快些到来,再快些,如此我就能尽早回学校。
我只是想用自己的不存在,更暴烈地证明我的存在。这招数我屡试不爽,包括在这个月圆的夜晚。父母轮番回来劝我,用尽诱哄的词句,我痛恨彼时自己做作地拿乔,坚决不要出门,因为我感受到了“背叛”,这沉默是对他们的惩罚。
次日临行前,父亲大笑着变出一只蓝色的长盒子——装着我最想玩的水母烟花,可是白天点燃并不美观,且母亲又要瞻前顾后说什么上个学也要放个烟花未免“太张扬”,于是说好留到我下次放假回家再放。
果然又一次妥协,我暗中得意,并不知晓这约定再难实现。
我再也不能用这个招数对付父亲了,一场重病攫取了原本的他——原谅我只能用这个暴力的词语去形容——从躯壳中把灵魂抢走了。我趴在病床边扯着嗓子喊他,除了陌生又带着几分困惑的眼神,没有回应。从此,被沉默钝刀锉肉的那个人变成了我。
许多个暴晒的日子,我在阳光下忙碌,却如行尸走肉。我想不通为什么厄运偏偏找上我,刻毒地怨了这个恨那个,最终还是最唾弃自己。
捱过一个漫长的夏,我终于从医院回到家中。那盒落了尘的水母烟花依旧静静地躺在杂物中,好像也很大度,没有质问我的失约。我苦忍久矣,禁不住失声痛哭。
过去我一度自以为高明的手段,如今看来它之所以奏效,不过是因为有人心甘情愿屈服。我想人最终还是会走向孤独,所有能为我托底的人都会渐渐离去,再也不会有人关心我的“不在场”。那么我还要继续孩子气地逃离筵席吗?
多少次,我对自己说算了吧,因为天气好,因为天气不好,我总有理由为自己开脱。可午夜梦回时分,我常常忆起那至今没有绽放的蓝色盒子水母烟花。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喜悦本就难得,为什么我还要像罹患了恋痛症一样自虐呢?哪吒剔骨还父,李靖都未必真心痛快。
喜悦本就难得,我最终决定还是尽可能多一些去触碰快乐的场合,或许一时负累,总好过年深月久后的悔恨痛惜。(作者:崔维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