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中我读到的第一篇散文是《小桔灯》,大概在六七岁的年纪。那时母亲正为我换区上小学的事情忙得不可开交,竟还有心思教我背小九九。背小九九都吃力的我,邂逅了人生中第一篇散文。
但说到底并不算我读,因为认识的字实在寥寥。是我上中学的姐姐随口提起小桔灯,我兴致盎然,要求她多讲些,她思索一会儿,三言两语讲完了《小桔灯》。长大后的我再读,忍不住猜想,是姐姐担心我听不懂故意讲得浅显,还是她自己也没有深刻体会呢?不怪我有此疑惑,因为姐姐上学时成绩很差,照大人的话来说就是“幸亏学艺术才能上大学啊”,尽管她不知道我多少次暗暗羡慕她能歌善舞,那样讨长辈们喜欢。
只是终于等到了新年,我小小的心脏却早已被其他快乐攫取,浑然忘却小桔灯一说。小时候的我对时间仅有很模糊的概念,无非是春去秋来,只知道盼望生日,只记得具体日期,只恨无从计算。但印象中我的语文成绩一向不错,初中试题里的文化常识题目尤为拿手。阴历阳历、十天干十二地支的知识,我在心里捋得十分清晰,但很可惜对新年渐渐亡佚了兴趣。
是姐姐自己突然提起做小桔灯的,她比我大整整九岁,远比我有主意得多。不单是她,其他表兄表姐堂兄堂姐亦然。父亲和母亲在各自的家庭中排名靠后,而与我年纪最相仿的同辈孩子也比我大出四五岁,他们有自己的乐趣,我插不上嘴、腿脚也跟不上,于是不可避免地常觉孤独,因此童年的我对小桔灯如此痴迷热爱,直到今日依旧难以忘怀。
切掉顶部,挖出橘子肉,姐姐开始倒腾蜡烛。我畏惧火,于是闪到一边吃橘子。小孩子畏惧火焰,却有着天真的残忍,明明剥去外皮已经足够疼痛,我还要不厌其烦地一根根除去白色的筋络。吃完橘子我趴在桌上看她做灯,许多年来这样的场景在我家很是常见,此前几年,我趴在一旁看她写作业,任性地抢了笔自己玩,闹得她咆哮我大哭才算完;往后几年,我趴在一旁看她化妆,聚精会神,甚至还能帮忙打下手比如递个睫毛夹等。
我总不肯承认内心有点隐秘的嫉妒。但说实话更多是自豪,连我都忘了何时对幼儿园同学炫耀过自己的姐姐在上“高中”,还是母亲在园外等我放学时与家长交谈起来,才知道我有这样幼稚的与有荣焉。
我趴在一旁,从未这样耐心地等待过。终于做好了我的小桔灯,可惜与我想象中相去甚远,不过也聊胜于无。我小心翼翼接过木筷做的灯笼杆,满心欢喜。橘皮本就鲜妍可爱,盛上一只小小的专门为正月十五准备的红蜡烛,更是明亮得有如万千光华,一瞬间点燃了我的心脏。
传闻古时南海有鲛人,善织绩,眼能泣珠,膏脂久燃不灭。我从小爱听传说,长大后又嗜读志怪,难免疑心那夜的小桔灯里其实燃着鲛人膏脂,不然为何长明如永昼。时至今日,尤不能忘怀。
橘肉抱柱而生,于是我想我那许多年前的小桔灯大概是竖骨灯笼,真真切切的我们民族的灯笼。小桔灯大概也不独我一人的回忆,或许那年那夜,曾有无数人家的桌案前,有年长些的孩子耐心地做着小桔灯,弟弟妹妹目不转睛地守在一旁,尚不知这盏简单的小灯会温暖他们未来的无数个日子,有如扶大厦之将倾。
思及此,我看向踩着小凳子站在一旁的小外甥女,不满四岁的小女孩早已会捣乱,时常拿了我的笔到处乱画,若干年前,她的母亲正被我这样折磨着,这大概是师“姨”之技以制“姨”。
此刻她扔下了玩具和绘本,全神贯注地看我敲字。小孩子好奇心旺盛,手指在键盘上飞速敲打对她来说正是新奇的景象。她静静地看,我突然有点心疼这份幼小的孤单。于是我扔下电脑,问她:“你想不想要一盏小桔灯?”(作者:崔维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