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洒下树荫，河面闪耀着光影，一阵咳嗽声打破了树林的寂静，惊起了几只鸟。青年吐出一大口水，睁开了迷蒙的眼睛。他明明记得自己是跳入河中的，记得一口又一口的水呛进鼻腔带来氧气将要耗尽的痛苦，记得那脚触不到地、人浮不上去的感觉。青年回想起来，不由得一阵恶寒，又是一口水吐了出来。
“小子，如果你要求死，那很抱歉，你没死成。”一旁传来了苍老的声音。青年向河岸的草地上一躺，看了眼渔夫打扮的老人，又望向天空。“我的灵魂早就溺死在泥潭了，不如让我就此死去。”
“真是稀奇，这个年纪就想着去死，我活这么大年纪了，还没有过这种感觉呢。”老人嘲讽似地开口，“不妨讲讲你的故事，让我开心开心，就当作我救你的答谢。”随后是一阵大笑，笑声牵引住喉咙，又是一阵咳嗽声。
青年把头一摆，默不作声，眼眶红得更厉害了。
老人没再理睬，自顾自地收拾自己的渔具。“如果想换身衣服吃点东西，就跟我走；如果还想了结自己，我也不拦着你。”青年躺着没动，视线在老人远去的背影和泛着波光的河水间变换。
“溺水的感觉可不好受，泡在水里的尸体也不好看。”远方又传来一道声音。
犹豫了一阵，青年跟了上去，“我想走得体面一点。”
这是一座藏在山林里的小屋舍。两间小木屋，几块绿茵茵的菜地，外面围着一圈小栅栏……这是护林员的居所。老人把渔具一撂，进屋取了一个水桶，两个水盆，还拿了一套衣服放在院子里。“自己打水去洗洗吧。”
晚上，老人炒了碟青菜，摆了两盏小酒杯。青年直接将一杯酒灌入嘴里，眼眶又一次红了。两人就这样吃着，青年不断给自己添酒，试图让自己醉掉然后死去。老人也好似没有看到一样，自顾自地夹菜。
“我得了绝症，治不好的那种。家人在来医院的路上也出了意外。一开始，我想着好好工作，有自己的一个小家，可以让爸妈有个开心的后半生。现在全都成了虚妄，没了意义。我本来想，既然已经快死了，不妨去干些没干过的事，去追逐一下我的梦想。可是我突然发现我似乎根本没有梦想，真是可笑。我甚至不知道我的梦想是什么。”青年趁着醉意把这痛苦的经历说了出来。
老人夹菜的手终于停了，抓起酒杯，喝了一口。“或许你应该高兴，在患病之前你都是死的，现在你活了，往后的时间都属于你，你将为自己而活。”
“呵，那有什么用，我倒希望我一直都是个死人。”青年摇头。
“我在孤儿院中长大，大家都不知道未来是什么。当时我想如果有一个小屋，有一片自己的菜地，没有人打扰的生活是多么美好。后来我离开了，上了学，便开始羡慕别人了，他们有的我也要有。后来，我成了一个小职员。老板总是说：‘一切都要靠自己争取，只有努力工作，才能过上好的生活。’这是什么混账话呀？当时我却深信不疑。只有努力工作，我才能拥有一切美好。后来我发了一场高热，而仁慈的老板说，‘看来你真的很累，放你半天假回去好好休息吧。’发热时，我做了一个梦，在梦里我在一个陌生的巷子里走。突然，眼前出现一片海，漆黑的海水卷着波浪。海面上飘着许多东西。我眼见的海水把一具尸体冲了过来，我把尸体翻过来，却见那正是我小时候的模样。我猛然惊醒过来，本来我只想要一个小房子，一个没人打搅的生活。我是何时异化成了什么都想要，什么都想争，被物欲支配的奴隶呢？于是我辞了工作，来到了这里。简单随意，一切都好，这才是我所爱的东西。”老人自顾自地说着。
就着酒意，两人终于找寻到了诉说的听众。从此，木栅栏里多了一个人影，也多了一老一少斗嘴的场景。
过了冬天，山上又开始有了生气。青年没有想到自己可以活这么长时间，许是误诊了？“没想到，一整个冬天，老头身体都这么硬朗，真好啊。”青年推开门，却见院内寂静一片，老人房门紧闭。于是他赶忙冲进房间。只见老人倒在地上，他赶忙扶起了呼吸急促的老人。老人却制止了青年去找人帮忙的动作。缓了好久，老人终于开口，“我知道我的情况，晚上陪我上山，我要去无风谷，看看日出。”
青年准备了一天，老人则一直在休息。用过晚饭，两人便出发了。山不高不低，路却崎岖，无风谷在山南，不知为何很少有风。站在山顶，顺着无风谷，天光山色一览无余。老人在路上走一段歇一会，看着疲惫不堪，却始终能再提起一口气。两人到山顶时已经接近清晨，天色有些亮了。可是，无风谷里却是升腾起了浓重的白雾，这样可是看不到日出的。
“再等等吧。”老人有些失望，言语中透露着些许祈求。
天边开始泛红，白雾却越发浓重。“再等等吧。”青年分明看到老人已经不抱希望了。他突然在老人的脸上看到了些许疲惫甚至死气。
“嗯？”突然，青年感觉自己的发丝摇动了一下，又摇动了一下。一股风突然从山谷中吹来，吹起了青年纷乱的发丝。风势愈演愈烈，白雾不断翻动，开始消散。终于，浓雾中透出了一缕红光。青年激动地看向老人，只见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全然没了疲态。在那一缕红光的照耀下，那张严肃刻板的脸变得愈发柔和起来。
迎着红光，老人仿佛又一次看到了儿时的自己，看到了那一份憧憬。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把我葬在这里吧，能看得到我的小房子，也看得到日出，也看得到风。”老人扭头说道。说罢，老人的呼吸逐渐平缓，平缓，停止。鸟儿飞起，风拂过山顶的绿荫，沙沙作响。
青年怔怔地看着老人，直到天光大亮。“谢谢你，老头。”（作者：岳远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