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绍兴尚带着前一个冬天的余味。
昏黄的街道上行人不算太多,几乎可以说是没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都裹紧了自己的长衫,神色匆匆地不知奔往何处。整条街道显得苍凉而凄冷,空荡荡的,只有几个面色饥黄的叫花子缩在街角,也顾不得彼此是否认识,只是晓得聚在一起多少能暖和些。报童叫卖的声音颤颤巍巍地从远方传来,声调都被风扭曲了几个来回。
几个像是留洋归来的女学生目标明确地向一条小巷走去。
姑娘们的两个辫子安分地躺在两侧的耳根后,然而未被编入的碎发却被风吹得飘摇来去,好似无根的浮萍。
——不对。我思维发散地想着,安静地跟在她们身后。不对,不能说姑娘们的头发像浮萍。浮萍无根,而姑娘们是有根的。
我提了一下自己的红围巾,好遮住自己被寒风冻得发僵的脸颊,也遮住自己两边的辫子。这是光绪三十三年,或者说,1907年,我们这种留学归来的“女洋学生”,通常是不太受欢迎的。
我跟着她们七拐八拐地来到了一家报刊跟前,拿起一本《中国女报》,如饥似渴地阅读起来。
这本报刊描写的世界太美好了……我在阅读时几乎要忘记呼吸。不止女性,我们的理想世界人人平等,每个人都有受教育的机会,到那时……到那时……民智已启,民族觉醒,东方雄狮,必然长屹东方。
“在看什么?”
正当我沉浸于美好的想象之时,一个安静又坚韧的声音一下子打断了我的思路。我抬起头,撞入了一双如同秋水一般干净深邃的眼睛。她的眼神——我从未见过她那样沉静的眼神,叫你觉得她好像能看穿你所有想法一样,你的一切都在她的眼底无所遁形。但同时,那又是一双极具包容的眼睛,无形中就给人这样一种感觉,她能理解你的一切,她能明白你的想法,好像你可以把你全部的所谓“大逆不道”的想法讲与她听一样。我几乎可以想象她在聆听完之后的表情,仍然是那样安静沉稳,但她的眼中必然会多一丝不一样的东西,譬如信仰,而后她会再拍一拍我的肩膀,叫我什么都不要害怕,大胆地去做。
我怔愣之时,她已经看见了报刊的名字,她的眼睛微微地弯起,笑着问我:“《女报》么?感觉如何?”
我如实回答说,我很喜欢。
她点点头,说她也是。
她的目光落在我正在看的那一篇文章上,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觉得她再次开口时竟然带了一丝隐秘的期许:“鉴湖女侠的文章吗……你认为怎么样?”
我认真地说:“她的想法很先进,我很受触动。”
她慢慢地,慢慢地舒展出一个微笑,好像在说,太好了。
我小心翼翼地开口:“那,您认为呢?”
她摇摇头:“如你所言,太过先进,必然会招致许多不满甚至反对的声音。”她顿了顿,再次开口,“不过我想,她是不后悔的。”
她望向很遥远的地方:“……笔者也是一位女性,或许她也有了丈夫有了孩子,就算没有结婚,她也还有父母兄长。她的家人不见得会支持她去做这件事。可她还是这么做了,并且将语言付诸文字,大胆地发表了出来,所以我想,她大抵是不后悔的。”
我说,我很敬佩她。
她笑了笑:“总要有人为一条新道去做个开路先驱的。”她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将人们最恐惧的字眼吐了出来,“革命需要先驱。”
我心中隐隐有了一个猜测,却并未全盘托出。我想,面前这位女性应该就是“鉴湖女侠”本人,可既然她故意隐瞒了自己的身份,我也只好心照不宣。
“她会后悔吗?”
话刚问出口,我便先后悔了,如此简单而且有些冒犯的问题,竟然就这样被我脱口而出,我连忙止住话题,刚想开口道歉,她却先我一步开口了。
“不会的。”她直直望向我的眼底,“这是信仰的代价,即便要为此牺牲,也要在所不辞。”她接着看向天上的流云,阳光映入她的眼睛,闪烁出一丝金色的光芒,“如果未来能有一天——不,不是如果,是肯定。我们的全部愿望都变成了现实,这一切便都是值得的。我相信我们的民族,相信我们的力量。”
我愣愣地看着她坚毅的眼神,张了张嘴,却终究什么都没能说出来。她也不甚在意,对我微微一笑,放下手中的报纸,转身离开。她的笑容里包含了很多东西,明明什么都没说,却又好像什么都告诉我了。她的身份,她的家庭,她的经历,她的理念,还有她的信仰。她穿着一件并不算新的靛青长袍,她的衣服在阳光下变成了更清澈的颜色,然而还不待我叫住她,她便一瞬间消失在街角,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也不知道她来自哪里,只是莫名觉得,她就是“鉴湖女侠”本人。我想她是无愧于“女侠”这个名号的。正所谓“侠,俜也”,为国为民,敢为天下先。匡扶正义,舍己助人。她在旧时代的洪流之中溯游而上,为革命做出了不可替代的贡献,正如秋日的瑾花,不惧枯败风气,竞相争雄。(作者:景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