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年时不知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女子,也不曾听说飞天缈远幻化的舞姿,可是浑浑噩噩之中却被那舞弄锦瑟的妖娆女子推向了另一个不为我所知的境域中去了。时光,一直是世间这丰饶迷乱的戏的主宰者,任是谁也不敢去菲薄的。在这另一番的境域中,往往是一个起兴,便得几个转念,于是学起了老人盘点时光,细数过那已逝光阴也不免怅然的说一句,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一直到小学三年级才知道这个城市有单元房这种可供居住的地方,小孩子家没见过世面,也无心关心这类问题。现在想起来是我感激爷爷给了我那样的一个“世外桃源”,一个可以盛下星空,苍穹与雁群的院子。爷爷嗜好养花。夏天的时候,葡萄的叶子长得浓密了,茎叶都放心的舒展开来,在爷爷搭建的木架上撑起一小片绿阴地,初长起来的葡萄也是一串串翠绿的挂着。偶尔闲适的坐在绿阴下,不免嘴馋而顾不得那青涩,摘来乘爷爷不往意,一股脑全塞进嘴里。那青涩果真着了魔法在舌根化了开来,酸得直达心底,捂着嘴不放吱声,否则爷爷又要举起右手佯装要打我的样子了。
院子里有两块田地,边沿都被爷爷种了地雷花,因为花种是地雷的样子,便有了这样的名字,当初命名这种花的人定是个写实派,使得这名字听起来实在不怎么浪漫。它们总是在黄昏时开得最好,色泽比暮色艳丽些,花的样子也是恬静而朴实的,也难怪爷爷喜欢这种花。爷爷每一季都会在地雷花旁种上不同的植物。记得有一年地雷花的上方搭了高架子,种上了丝瓜,秋天时成热的瓜便笨重的悬在架子上,好像棒槌一样,自己偶尔良心发现,害怕爷爷劳顿,就替他摘地雷花的种子。轻弯下腰,按捺住自己浮澡的脾气,小心翼翼地拨开绿色的包裹着种子的“草瓣”,深恐惊着了其它还在盛开的花儿,待那种子到了手,一挺身,背上或是头上重重一击,亦不恼怒,“咯咯”的没心没肺的笑,知道那是大棒槌在和自己在开玩笑呢。这样的笑话时有发生,有时一季下来,裙子不知被小枣树的针“吻”出了多少个小洞,裤角也不知被土 地磨破了几条。自小就对衣服不怎么爱护,幼年爱爬墙上瓦,衣服总是脏的,这还所以理解,可上了小学自己的衣服绝对只穿一天就脏得可以了,母亲说实在不可理喻,却可也很少管教。
记忆里奶奶的唠叨总是很多,春季抱怨沙尘暴太频繁,夏季抱怨蚂蚁又上了案板,秋天抱怨院子里的杨树落了一院的枯叶,每日早起扫过后,第二天又一如继往落了很多。呵,白杨,白杨!别人都说你铿锵有力,不卑不亢,可我看你实在柔情,我幼年少有玩伴,看见别的孩子跳皮筋实在喜欢,爷爷就用摩托旧的内胎为我剪了一根皮筋,我把它系在你挺直粗壮的身躯上,在两棵杨树间跳起来如同舞蹈。舞蹈!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公主!艳阳高照,别人都闷在家里午休,我便拿了那时盛行的鱼网状的吊床系在你的身上,满心喜悦的躺下看着你繁盛的叶子恰到好处的为我遮阴,阳光有时调皮的透过叶隙,照在我的眼睛上,我一躲避,动作辐度太大,重重的跌在地上吃了满口的土,爬起来,还不意责怪你呢。后来,不知谁提议要整修院子,我不置一言,其实心里也是希望让这里变得“现代化”一点,可当放学回家看见你们,我亲爱的白杨树就那样,依然笔挺,依进温柔的倒在院子里,显然是先从树干截断,再从根处刨起的,我心里愧疚遗憾难以言说,甚至连一个拥抱也不能给你了。我亲爱的白杨,木匠们费了很大的气力,将你们移去别处,加工成修长的木板又送了回来,人们都感叹你的坚定,啧啧的称赞:“真是上好的木材!”家人把木板堆砌在窗下,一些夜里狂风大作的时候,我就仿佛听见了你沉郁的歌唱,先是低沉而后突地急促,一刹那蹿上天空,让我无处寻找。
厕所是在院角的,因为有夏绿秋红的爬山虎依附在厕所的臂膀上,所以很显眼。爬山虎长得快了就会爬入邻家的院子,我整日张望着害怕它在别人家受欺负,同时也可看见邻家的梨树,春季一树一树白色小巧的花朵,夏末时就已长成小小的梨了,心里总责怪为什么梨树的枝干不伸长到我家的院子呢,真是不公平 。
整个院子最吵闹的生物是那群母鸡,一下了蛋就不停的叫,可是爷爷显然很喜爱那叫声。一听到便欣然自足的跑出去,在鸡窝里掏了又掏,寻一两只鸡蛋出来,又如获至宝般的小心放回储存室。有时遇上爷爷高兴,就命我关了大门,自己拉严井盖,打开鸡笼让这群浮躁的家伙们出来散散步,有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啄伤了爷爷心爱的花,必遭到厉声斥责。原来爷爷还帮我养过兔子,可这亦不安分的东西偷吃了老鼠药,不久就死了。它是解脱了,让我好生难过,艳阳天坐在院子里哭了个痛快之后,找了两块玻璃板,在地中央挖开了洞,先置一块,放上兔子的遗体,再在其上方安插一块,好像一个水晶棺材。天性使然,又洒了些花瓣和泪水,用泥土不舍的掩埋了。这样折腾之后仍不肯罢休,用红笔重重的在日历上那日的日期上划了个大圈,写上“亡爱兔之日”以示凭吊,后来日子也记不清了,那个唯一可以证明还有那么回事儿的日历也不知在何处流浪。
说起葬兔,自己还有藏东西的习惯。比起那些把日记藏在抽屉或床下的孩子,我可是高明多了,从来不写什么日记,那些在我看来美妙无比的东西,诸如弹珠,怪的石头,有色的玻璃,都被统统用葬兔的手段埋在我的地宫里,再在心里记下所选的位置。结果是,长大了无法记清它们确切的位置,于是我的宝贝们就被遗弃在了某块土地下,与泥土相厮守了。
千万别被表象迷惑以为我是个心地善良的孩子,其实你未必像我一样干过那么多的坏事。我经常会拿着水瓶为蚂蚁们制造洪灾,有时用更高明的手段,先用味美的食物引诱一族的蚂蚁全家出动,再用土或水封了它们的住所,或干脆捉一只来肢解。当蚂蚁已不能满足我的好奇心时,我把目标转向了蚯蚓。你知道的,我一直到小学毕业都不爱读书,唯一的课外书是插图本的雷锋的故事,还是在上学后老师一再要求下买的。家里人也很不责任的对我不爱读书毫不关心,所以我三岁可以背几首唐诗,到了再大一点反而什么也不知道了,对别人会写字,会说些简单的英语也呈现出漠不关心的姿态来。我一心沉浸在我的小世界里。这一切都使得,当我看见被我残忍的截断身体的蚯蚓又恢复时,浑身抽搐。但是这可怕的经历并不能阻挡我对动物的残害。据爷爷回忆,当初打死了一只巨型老鼠后,谁也不敢去碰,惟有我面不改色的,从鼠的尾巴处拎它起来,站在墙边,狠狠的把它扔向了对面荒废的院子。
关于我幼年的传说有很多,我不敢确切的说它们存在也不敢否认,总之是无从考证的了。我小时极任性无赖,别人稍有得罪或不能满足我的要求时,必将瞅准爷爷在场的时候满地打滚,我利用他对我的溺爱一次次向他人示威。我那时是家中唯一的孩子,虽然又瘦又黑又丑,高额头扁鼻子,没有一处惹人喜欢,可人人都把我拙荆当宝。一次二姑疼爱的抱起我正欲在空中旋转,我当即来了个下马威,一泡尿落入了她的嘴中,后来据当事人回忆,大概是太喜欢的缘故,也没有觉得很脏。我可以很好的分辨爷爷摩托的声音,一旦听到,便站在沙发上向着外面喊:“爷爷!爷爷!”他必是笑盈盈的停下摩托,回来疼爱他惟一的孙女。冬天时,爷爷一回来,小家伙就会装出关心爷爷的样子,为他暖暖耳朵,暖暖手心,还不忘关切的问一句:“爷爷冷不冷?”爷爷自是高兴得合不拢嘴,摸摸我的脸颊,赞一句“小鬼头!”
很多人都讶异我是如何长得这么大,小时候身体很不好,一下子就抽风了,爷爷就抱起了我赶紧向医院跑,我的成长在别人看来真是个奇迹。至今想起来都觉得对不起爷爷,一次在邻家和文文玩过家家时,他几次高声召唤我也不回应,只得过去找我,谁知那凶狠的狼狗挣脱绳索咬断了爷爷右手的食指。后来当妹妹用头撞破爷爷的鼻子时,肿了那么大一块还流了鼻血,我背对着爷爷气得泪簌簌的流,稍平静了些,就大声呵斥妹妹,二姑还击说:“你当初害得他食指也被咬断了,谁更有罪些。”我顿时住了嘴,食指的断裂使他承受了多大的痛苦暂且不提,单是为写字和用筷子带来的不便我是亲眼目睹了,我欠的债,怕是再多给我一世也无法偿还的清了。
妈妈说我小时候极爱看戏,一有戏看,就占着摇控谁也不给,也不管那是京剧或是秦腔,一样有滋有味。记事后第一次看见雪,便在屋里大声喊:“爸爸,快去揽面粉,外边下面粉!”我小时还是个贼,偷过农田的玉米,寺庙的夜来香,别家院落的葡萄。把那寺庙的花偷回去,做些自制香水之类的东西,当不小心偷摘花时被寺庙里凶恶的老人看到了,便拨腿就跑,好像要丢了魂似的,可没过多久,在家里就呆不住了,换一套衣服再去摘个痛快。心中不是没有对神的敬畏,逢年过节,总要随母亲去寺庙里恭敬的磕头,只是在孩子的心里,花儿显然要比那些虚妄的关于佛的传说更具有吸引力。
有时候我愿意自己活得狭隘些,不去过于关心自己领域之外的事。可是一切都为我开了窗,窗外的任何东西都比我所拥有的精彩很多,可我贪心的玩耍一番后,便倦了,不再有好奇心。惟有童年时的所有零散的记忆和游戏被我紧紧的攥着,寸土不让。
因此,当这个女孩羞涩的站在你面前一言不发时,请别以为她是内向的,把自己封闭起来的人。她只是因为童年与各种花草为伴,所以在陌生人面前手足无措罢了。也千万别试着向她敞开心扉,不然你会忧虑她怎么有这样多的话。她的脾气不是很温和,可她的心,可以装得下一草一木,亦可以盛得下海,照得出苍穹。 (实习编辑:王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