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里一直有一个遗憾。我和我哥都很小的时候,妈妈不在身边。有一天爸爸不在家,我和我哥去外婆家吃饭。那时候到村里面来叫卖的小贩特别多,路上那个卖烤肠的一下子吸引住我,我挪不动脚了。我哥看出来我的心思,摸摸自己口袋只有两元钱,正好够买两根烤肠。他给我钱让我去买。我们一天只有一元零花钱,这是一笔巨款。我想我哥看上去也不爱吃零食啊,就大手一挥买了鸡柳,花了两元钱,然后蹦蹦跳跳地回去了。我哥傻眼了,咋就一根啊,以为我被坑了。他一看,原来不是烤肠啊。我还傻兮兮地跟他讲咱俩一人一半。可他从来不吃别人吃过的东西。那个瞬间,我至今想起来都很后悔。我哥的脸色有些难看,如果他是个像我一样的小女孩,他肯定会哭出来了,但他什么都没说。不知道是觉得我不懂事太自私,还是觉得有些窘迫?我不知道。我觉得自己是个自私任性的小孩,我让我哥的希望落空了,他也是大点儿的小孩,也想吃好吃的。当时我们俩一言不发地接着走。我突然觉得鸡柳好难吃啊,它变苦了,没有在小摊那儿那种诱人的味道了。后来再吃,它也总是苦苦的,那是我心里的味道也说不定。
那时按照我俩特殊的放假规则,很多日子都是见不到面的。那种隔了好久终于碰上一个重合的假期能和哥哥见上一面的激动、欣喜和羞赧,与现在上大学周末去找他的心情是很相似的。那种我刚回去就听说他前两天刚走的怅惘,爸妈是不懂的。可是抽屉里躺着我最爱却买不到的彩虹棒棒糖,放得太久有点儿融化了。这是我们心照不宣的秘密,他在告诉我他回来过了。看来他也挺挂念我的,不是只有我想念他。
我是生长在寄宿学校的小孩,很少有人关心我的精神诉求。我哥就从生活费里面省出来钱给我买书和糖果。我对欣赏故事、创造故事的痴迷和对甜食的情有独钟都是从那时候开始的。毫不夸张地说,他是我的文学启蒙者。年纪小的我其实是被爱紧紧包围着的,不快乐也有,但比我哥被迫成熟独立的悲伤要少很多。在我六年级的时候,他就是我最敬佩的对象,不过我很羞涩,没有告诉过他。
后来我哥上大学又工作,他孤身一人踏上了漂泊之路。我觉得他很符合作家笔下“游子”的形象。背负家里沉重的期待,偶尔回头看看,思虑许多还是选择归途漫漫,久不返航。疫情原因,我们有两三年不能团圆。在大众喧闹的新年夜里,或许他也会在寂静的房间里想千里之外的家。
有一段时间他体重很重,样貌和年龄都被误判。他有些焦灼不安,却一声不吭地用九个月减回了原来体重,看上去特像大学生。我真佩服他,只有减肥的人才知道其间的过程有多难。他永远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才是对的,并为之艰辛付出,不论风雨。他像一棵树,偶生枝蔓,不改初心。
我们都成年之后,他偶尔会提到当年上高中时遭受的不公平待遇,就因为家在农村,距离远也没家长来撑腰,他要被欺负,赔不该赔的钱。听得出来,他是有点委屈的。我们俩时隔八年在同一所高中读书。此时的学校早已经告别了曾经的破落,后勤人员也几经更迭。我很难想象那个遥远的孤独的夜晚里我哥的想法,更难想象他是怎么一步步成长起来,怎么慢慢变得沉默寡言起来,又是怎么一步步考上大学的。求学的他就是这样过来的,从来如此。这样的他在我脑海里一直是一个瘦弱的男孩形象,稍有清秀,什么都不很出挑,但从来不倒苦水,只是低头努力——为了争口气,也好让别人高看我们家一等。没有金玉其外,没有宝剑傍身,只有少年的一腔孤勇,这是十八九岁的我哥。我可以很骄傲地说,这是我哥!
我长大之后,我哥依然在我身后做我的依靠,像一座小山。他会竭尽全力满足我的物质需求,一定程度上代替甚至超越了父母的角色。异乡求学,因为我哥在这儿少了很多牵肠挂肚的思绪。他带我聆听这座城市的声音,地铁的播报声、大海日复一日地吟唱。他总是在说教,说尽千言万语,却只是想让我少走他当年的弯路。我知道他是对的。
我哥大我八岁,成熟稳重,做事喜欢瞻前顾后,不喜欢听我不甚成熟的抒情和感动。但我仍要记录下来这些细枝末节。我们的血液乃至身体,都有着相近的组成,这是生物学的考量。从感性上来说,连结我们的其实是对彼此的理解和关怀,是不动声色而力拔千钧的爱,生于血脉,长于生命长河。
十八九岁的我想拍拍我哥的肩膀,告诉他:“哥,辛苦你了!”(作者:寇平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