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之所以从文,究竟是在为什么而文?
这是陆修想了半辈子也没能想明白的问题。
年幼的他看着教书先生深远的目光只是呆呆地发愣,直到先生的戒尺不轻不重地点在他的额头上,那细微的钝感才迫使他回神。
“收心。”先生淡淡地说,接着又含着极为复杂的情绪浅叹一声,“为时过早……为时过早。这便留作你的课业,用一生找寻它的答案去吧。”
陆修如今坐在案前,就着窗缝透进来的月光重新开始咀嚼当年的问题。
他年轻时钟情于盛世华声,稍年长些又寄情于大好河山。他认为这已经是在为天下书。他的诗文中有丝竹管弦,有圣主明治,当然也有浩瀚江海,有奇山怪石。几年后,他满心欢喜地敲开先生的家门,拿出自己近期的得意之作,小心翼翼地递给先生,同时开口陈述自己的经历。
弟子这些年在外游历,去了不少地方,也见了不少人。
他斟酌着开口,语气却难掩欣喜。
——方知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弟子所遇之人皆文采斐然,从他们身上,弟子学到很多。
先生极轻地“嗯”了一声,开始浏览陆修的诗作。
“不错。”他颇为赞许地点点头,接着话锋一转,“只是少了点儿人气。山也幽,水也幽,云也朦,雾也朦。幽深过后还是幽深,空有灵而无气,太不真实。”
他虚心请教。
敢问先生,如何算是有人气?
“你说要为天下书,可是天下不仅仅有锦绣河山。”先生将诗卷收起。“你看这朗朗天下,目之所及,皆为什么?”
他顺着先生指向窗外的手看去,看到了地里的庄稼和插秧的百姓。
刚插入的新秧嫩绿葱翠,昂扬着无限的生机,而那庄稼人皮肤黝黑,硕大的汗滴顺着那人的脊背慢慢滑下,留下一道水渍,最终滑离他的皮肤,没入土壤,不见踪迹。而那农夫却对此视若无睹,只是几近虔诚地将一株又一株秧苗和着汗水一起埋入土地。窗外一片青葱,那秧苗细细密密,随风轻轻地摇荡,漾成一阵绿波。这全都是庄稼人的杰作。
他一时怔愣。
先生缓缓开口。
“是人民啊。”
他的声音在陆修心中泛起了一阵涟漪。
“你立志为天下书,为天下而文,这很好。”先生说,“天下是百姓的天下,社稷是百姓的社稷,比起天下景,你更应当为天下人而书。”
他如梦初醒。
陆修,陆修。他想起了当年双亲为他取这个名字的原因。
——路漫漫其修远兮,你当穷尽一生求索。
“身为文人,你应当担得起这个名字。求索,求真,求至极,求天下道。辅助你的君王,扶大厦之将倾,担至盛之将颓。你当为天下书,写尽平生志,写尽百姓声。”
他凝滞了神情,转身向着先生深深一拜。
弟子……受教。
案前的陆修回了神,再望向窗外的圆月,想起当年自己的这一番经历,又顺带想起了自己当年为月亮写的诗文百篇,不禁失笑。
文人之所以从文,究竟是在为什么而文?
可以是为景。就像他从前那样,寄情山水,钟爱一切令人身心得到涤荡的澄澈之物。当时的他为这种感觉而深深着迷,以至于他一味地向上去追寻清风明月,却忘了低头看看脚下切实的土地。
可以是为盛世。盛世当前,君主圣明,百姓安居乐业,大有可为,大有可写。
可以是为情,可以是为学,可以是为一切一切,但绝对不能忘却,文之所以作为文流传至今,是因为它终究是为天下人。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陆修喃喃道。
他此生所学所写,皆是为了一句“开太平”。
——开万世之太平,亦是开万民之太平。
陆修提笔,笔力苍劲地在宣纸上书下几行字。
“有江河为墨,有山川为卷,有乾坤入怀。”
此后天下黎民,皆于笔中藏。(作者:景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