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第一次读钱钟书的《围城》，是博士一年级那会儿。我和妻也是在那一年入的“围城”。八九年前的事了，初读《围城》时的印象已有些模糊，比较确凿的记忆是，那会儿是用手机看的电子书。至于书中内容，记得一开始差点读不下去，后来渐入佳境，为其中比比皆是的珠玑好语和作者的睿智深深折服。
这次重读《围城》，当年的读者已是一位小姑娘的爸爸。这些年，风风雨雨一路走来，人生好的、坏的阅历，像路上唱着兰花草的洒水车，不紧不慢、一视同仁地洒过，“雨露”均沾，毫无商量的余地。有了这样的阅历打底，虽然学识不及《围城》作者之万一，但经历世事的数量却是距钱老更近了一步的。毕竟，钱老完成《围城》的时间，也正好是36岁。
《围城》的主角是一个叫方鸿渐的海外留学生。作者对该角色的定位是“不讨厌，但全无用处”。故事围绕主角留学归来、国内求职而展开。叙述上有点像西方的“流浪汉”体小说，“方鸿渐每到一个新的环境就引出一批新的角色上场。之后，这些人物又随方鸿渐的离开而退场”。在这一过程中，作者借着发生在主角身上的形形色色的事件，生动地展现了人生最基本的四个阶段：教育、爱情、事业与婚姻。这也是每个普通人都会经历的人生四个驿站。“这就使方鸿渐这样一个普通现代人的生命历程具有了普遍的概括性……象征着整个人类的基本存在状况。”
至于《围城》的主题，即便没有读过此书的人，也大概知道那句“婚姻仿佛是被围困的城堡，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城里的人想逃出来”。钱老以一己之力，硬是让“围城”一词成了婚姻的代名词。但是真正读过此书的人会发现，钱老的本意并非仅局限于婚姻来谈“围城”困境。“围城”困境是贯穿人生各个层次的。关于这一点，钱老在文中借主角之口就有所暗示：“我近来对人生万事，都有这个想法。”私下觉得，这句话才是全书真正的题眼。杨绛先生也曾在评价《围城》时说：“婚姻也罢，职业也罢，人生的愿望大都如此。”
如果说婚姻、职业是“大的”方面，诸如口腹之欲等“小的”方面其实也不例外。书中提到“烤山薯这东西……香味比滋味好；你闻的时候，觉得非吃不可，真到嘴，也不过尔尔”。这和围城的主题颇为相似。抛开论述之精辟不说，单看钱老的用词，也是相当准确的。香味，是隔了一定距离的嗅觉感受，说明还在“外围”；滋味，则是味蕾的接触式体会，说明已“身在其中”。如此看来，香味和滋味也是围城内外的两个方面。顺着这个例子进一步想：这并不说明舌头比鼻子更靠谱。味蕾反馈回来的“不过尔尔”只是欲求满足之后的一种失落，甚至是一种不负责任，“仿佛男人瞧不起容易到手的女人”。受《围城》一书的警醒，我开始觉得饭后及时刷碗是件顶重要的事情。吃饭时抱着饭碗大快朵颐，酒足饭饱后则随手一扔，不是始乱终弃是什么！从这个角度来看，婚后每次都抢着刷碗的男人想必不会太差。
关于《围城》的叙述手法，个人觉得两个关键字可以概括：比喻与讽刺。钱老的比喻用得简直炉火纯青，巧妙且深刻。比如，“忠厚老实人的恶毒，像饭里的砂砾或者出骨鱼片里未净的刺，会给人一种不期待的伤痛”，“两个人在一起，人家就要造谣言，正如两根树枝相接近，蜘蛛就要挂网”。再比如，“冬天的溪水涸尽，溪底堆满石子，仿佛这溪新生下的大大小小的一窝卵。水涸的时候，大家都不走木板桥而踏着石子过溪，这表示只要没有危险，人人愿意规外行动”，“譬如黑夜里两条船相迎擦过，一个在这条船上，瞥见对面船舱的灯光里正是自己梦寐不忘的脸，没来得及叫唤，彼此早距离远了。这一刹那的接近，反见得暌隔的渺茫”。书中这些比比皆是的精彩比喻，在我看来，已经不是单纯的某种修辞，而是一个个深刻的哲理思辨。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钱老对人性拿捏之细腻，令人拍案。从拿捏的程度来看，老先生处世显然不是不会圆滑，只是不屑。类似于我们说的“知世故而不世故”吧。
除了比喻，印象里第二深刻的就是文中的讽刺了，“通篇表现出的讽刺基调无论是读者还是评论者都无法漠视”。自己在阅读过程中的一个真实感受是：其中有些讽刺，一度让我这个“局外人”也坐立不安。我甚至隐隐觉得，钱老的笔触是不是重了些？直到看到书的结尾，我才释然。书的最后一段，我分明看到了舞台上的钱老摘下了讽刺的面具，对着台下观众深情回望。对阅读的一份敏感，让我感性却肯定地觉得，这才是钱老的本来面目。有评论者批评钱老“反讽时好像说的只是别人的事，叙述者高踞半空之中俯瞰人生荒谬。聪明、机智、尖锐，但却少了一点慈悲”。这句不敢完全认同的评论却让我恍然大悟。“高踞半空之中俯瞰人生荒谬”的根本不是钱老，而是书中鲜有提及却在最后隆重登场的那口老钟。
最后和大家分享一段钱老对人生的看法。记者问钱老“叔本华的悲观论是否可取”时，钱老微笑中带几分严肃地回答：“人既然活着，就本能地要活得更好，更有意义。从这点说，悲观也不完全可取。但是，懂得悲观的人，至少可以说他是对生活有感受，产生疑问的人。有人混混沌沌，嘻嘻哈哈，也许还没意识到人生有可悲的方面呢。”这句话给了我很多的触动，我从中也汲取了很多积极的力量。希望大家也能一样。
最后的最后，关于“围城”困境，我也思考过许多。终于被我（自以为是地）找到了破解的法门。诀窍就是四字箴言——初心不忘。（作者：仲济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