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双目紧闭,汗珠慢慢聚集在额头,从鬓边滑落,拳头紧攥,眉头紧锁,嘴唇因苦苦支撑甚至变白发紫,剧烈的疼痛如万把钢锥同时刺进他的身体,但他竟然最终无一声呼号。一旁奸贼的狞笑声冷冰冰地钻入耳朵,他铁青着脸誓不求饶,啐一口唾沫在那小人脸上,耗尽最后一丝力气,他终于垂下了头昏死过去。正德元年(1506年),宦官刘瑾逮捕御史戴铣等二十多人,王阳明上疏力谏,营救忠臣,遭廷杖四十,下诏狱,贬龙场。
裸身受刑,未有先例。古训道,“士可杀,不可辱”,伤口渐渐结了痂,可心中的耻辱与不甘还无时无刻不在抓挠。在暗无天日的诏狱中,死的想法就像一个缠人的鬼,心坎里的意志只要有一点松懈,说个“死”字,只怕下一秒就要赴死了,但怀着一颗赤诚之心,王守仁怎会轻易去死。出诏狱,赴龙场,前路未卜,仇敌追杀,当他从钱塘江冰冷的江水里抽身时,这个一身傲骨的余姚人第一次想要屈服了,深通水性的守仁第一次惊叹于温润包容的江水这刺骨的寒凉,抹一把脸上未干的湖水,守仁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烟波飘渺,不知路在何方。连日的奔波,惊慌的躲藏让他旧病复发,荒芜的龙场,刻薄的刁官令他心力交瘁……“我好累,真的好累啊……”我闭上眼睛,仿佛能听到他深夜里的孤独的哀号和惆怅的呜咽。未曾受过苦难的公子哥在这一刻真的迷茫了。“我父亲王华是状元、是名士,我王守仁是忠臣,他戴铣也是忠臣,可为何总有阴翳蔽日浮云遮眼让我们蒙受冤屈,这样不见光明?圣人曰‘君子志于道,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如今我已如此经历风霜摧残,为何还是悟不得正道,成不了圣人,甚至因我一腔热血连累父亲贬官,害得骨肉离散不得团聚,我要向谁倾诉我这满腔的愤懑,我要如何才能摆脱这苦苦处境?”
恍惚中他仿佛听到了许多个声音——“身居逆境,尚能求道,近乎道矣”,那是孔子,“不行,还不够近,我还没有找到真正的道”,守仁摇头;“学问之道无他,求放其心而已矣”是孟子的声音,“求诸本心就能悟道吗”,守仁疑惑;“人皆有是心,心皆具是理。人心至灵,此理至明”,是陆九渊走来了,“仁德的心,良知的心,豁然贯通,万物皆备于我心,我心……我心……我心,即是理!”空旷的山谷中响起一阵恣意的狂笑,苦难中的守仁终悟出了心学之道,史载,龙场悟道。
王守仁说,“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孔子说,“君子名之可必言也,言之可必行也”;曾子说,“吾日三省吾身”。“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其实,良知的道理并不远人,而是就存在于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所谓良知,就是心怀仁义,知可为而为之,知不可而不为,懂得固然重要,但最要紧的还是要做到,正所谓“知而不行,只是未知”。
建设龙场,团结民族,平定叛乱,为民谏诤,办学讲书……王守仁用一生的时间践行着“知行合一”“致良知”的大道。《象传》曰:“君子好遯,小人否也。嘉遯贞吉,以正志也。”他明白进退之理,然坚持守仁,不屈大义;“且勇士不必死节,怯夫慕义,何处而不免焉”,他不迂腐,不因受辱而一蹶不振,也不愿就死以全君子之名节;“吾心自有光明月,千古团圆永无阙”,他冒死诚谏,一心为民劝阻正德南巡,面对莫须有的谋反指控,他淡然一笑,静看那跳梁小丑的丑陋嘴脸。真正强大的人内心都有强大的力量,哪怕看似文弱,实则坚不可摧,目的为何,前路在哪,一清二楚。不论眼前的路有多难走,都无畏惧之心。
自古英雄多磨难,正是这样一顿“毒打”,一次次生死的抉择和考验让年轻的守仁将心中的大义了然于胸,“我忠,还是刘瑾忠”不再是困住守仁的魔障,唯有把一腔正气藏在胸中,不急不争,静观其变才能摆脱困境,绝境重生。“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只要有内心坚定的力量并坚守正道,就一定会重见光明,心中有信仰,面向何方都会有路。“良知”就是深藏在我们每个人心中的标准和尺度,阳明心学的现世价值就在于挖掘人内心的力量,从心出发,将知与行结合起来,实现心灵的解放与成长。
合上书本,我泪眼蒙胧,窗外月光皎洁,树影婆娑,恍惚中我仿佛看到那个挺拔的身影,明明如月,映照着他那颗经千锤百炼,通透、光明而灿烂的心,“此心光明,亦复何言”,他仰头长叹。(作者:卢若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