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拖着皮箱、背着沉重的背包走在回家的路上，手里攥着省下的两元公车钱。家这边的空气比学校那边差太多了，我皱着眉头忍受大量的汽车尾气，在车流中穿梭。
打开家门就看到了在厨房忙碌的母亲。“帮我把虾剥了吧，我去买面条，把韭菜洗洗，把那口铝锅也刷干净。”我苦笑，明明是为了迎接我的归来才做的大虾面，却需要自己动手。母亲看出了我的不悦，说：“你妈不是有病嘛！做饭也慢了老多……”我赶紧卸下身上的东西冲进厨房干活，因为最怕她抱怨自己手脚变形、全身关节没有不痛的，出车祸的右脚每天都肿得穿不下鞋袜……母亲有类风湿，这种病非常痛苦又无药可治，但是呻吟声听得久了也会让人麻木，甚至厌烦不堪。
饭后，忽觉母亲的目光开始变得躲躲闪闪。我故意在饭桌边逗留了好久，她终于叹着气开了口：“宝儿，你下个学期的生活费……”“没关系，我会出去干活的。”我并不喜欢假期，因为在家比在学校更忙碌。“不是，你也长这么大了……”我疑惑地盯着局促的母亲，静静地等着她说下去。“你秀儿姨看到你奶奶了，他们还没有搬家。你长这么大还不认识你亲奶奶吧？”我开始不耐烦地收拾碗筷，把它们弄得乒乓作响，打断母亲的话。“宝儿，你奶奶……”我生气了，冲母亲吼道：“我不会去跟她要钱的！既然我小时候她不要我们，现在长大了怕就更认不得了！这样也好，省得再牵扯出一大堆的七姑八姨来看我们的笑话！”一回头，看到母亲惨白的脸和红眼圈，我立刻闭了嘴，后悔和愧疚瞬间熄灭了心里的怒火。我匆匆躲到厨房洗碗，心想干吗为了一个陌生人跟妈妈发火。失手摔碎了一个瓷盘，我才发觉自己的双手，不，是整个身体都在颤抖。
我不记得自己生父的模样，因为当他永远离开这个世界时，我还没来得及学会记忆；我同样不记得奶奶的模样，因为当她把我们母女赶出家门时，就意味着她已经放弃了让我记住她的权利。我无法控制自己生母亲的气，因为我没有忘记一年前我拿到入学通知后妈妈告诉我全部真相时的语气，没忘记20年前她是怎样抱着瘦弱的我回到外婆家，身上甚至没带一件行李。
人常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就在我跟妈妈吵架的第二天，外婆病发卧床不起了。我又带了衣物到外婆家去照料她，心想这个假期彻底泡汤了。还好，因为临近年关，各大超市商场都异常忙碌，要招纳临时促销员和短工，所以找一份工作并不困难，只是我必须一边工作一边给外婆洗衣做饭打扫卫生。
由于没有健康证，我只能在母亲工作的超市做装袋工，站在收银员身边帮她们把顾客买的商品分门别类打包装好。这个工作看似轻松，实际上工作量很大，因为置办年货的人从超市出来的时候几乎都是大包小包的，而且粮油、牛奶、大桶饮料和各种礼盒年货都是非常重的。在结算台上打包之后，我还要替顾客搬运到购物车上，前后顾客的商品不能装混，不能有损坏或者遗留，还要留意有无顺手牵羊之事……最重要的是，由于我们的直接与顾客接触的服务员，凡事都要赔上十二分小心。工作很累，每天到家都浑身酸痛外加一肚子气。身体累点痛点也坚持得住，只是习惯了纯洁校园的我实在有些扛不住来自各色顾客的刁钻考验。
就在签约快要到期、忍不住欢庆就要解放的时候，我的心理承载终于崩溃了———有位老者竟然因为我挡住了他想要多拽几个包装袋的手，恼羞成怒地打了我一巴掌！眼泪刷地流了下来，我一把摘下工作证，转身冲出了人群，向收银主管喊道：“我不干了！”从小到大我都是听话的好孩子，无论严厉的妈妈还是性急的外婆从来没有动过我一根手指头，可现在我居然被一个陌生的老者当众打了！躲在收银办公室，我守着大堆大堆的钱哭得昏天黑地，一边哭一边还在想：如果我有这么多钱就不用受这份罪了。
然后母亲来了。
“宝儿你受委屈了……”我忽然镇定下来，因为妈妈的声音明显带着哭腔，我又想起了刚放假回家时跟她吵架的情形。我完全平静了下来，擦了擦眼泪又挂牌出去干活了，一直坚持到拿到工资，因为我答应过她会出去赚钱的。
全部工作都结束后，我们娘儿俩出去洗澡。我看到并摸到了永远不能忘记的伤痛：妈妈扭曲的手指，无力展开也无力攥拳合拢，每个指关节都肿了一圈；突出的手肘关节，看上去那么不协调；那副瘦弱的肩膀几乎没有肉，皮肤深陷进锁骨；还有那条直到现在走路都不利索的腿，曾经粉碎性骨折的脚腕……天知道这样的一副身躯怎样才撑起了我们母女的生活？
我仔细地为母亲搓洗，想起了她的抱怨，为自己厌烦她忍不住疼痛的呻吟而感到懊悔，为自己责备她想要寻求亲戚的帮助而难过！要不是因为实在承担不了，她怎么会舍得让自己的女儿每个假期都过得这样辛苦？而母亲却很满足。她说：“还是养闺女好啊……”
我终于忍不住泪流满面。（作者：谭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