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爸妈出门打工去了,我在姥姥家住了很长一段时间。
姥姥家的院子很大,有不少屋子,还有偏院。后来听说,是因为很久之前有好多户人家一起住在那里,只不过最后也就只剩下姥姥一家。那时候,胡同弄堂里还有不少小孩子,记不清是怎么着,嘻嘻哈哈也就玩成了一片。于是姥姥整个院子便都成了我们的,整个夏天也都是我们的。
我最喜欢的是六月的晴天,收麦子的时候。整个院子都铺满了金黄,麦穗里鼓鼓囊囊好像一碰就能撑破了似的,阳光倾泻而下,落地之后又蒸腾出阵阵干爽的气息。大人们忙活几天,院里就只剩下些麦秸了,拢在一起堆在台阶的旁边,厚厚的一垛。趁他们还没来得及清理出去,我们总要排着队登上台阶,像跳水运动员一样,一头扎进麦堆里,顺便打几个滚。没有麦芒的刺痛,反而是松松软软的,像刚在太阳下晒过的被子一样。镰刀收割来的笑容很新鲜,直到黄昏也乐此不疲。
这时候姥姥该撵我们吃晚饭了,我一如既往爱着她的荷包蛋面。屋里的灯稍微暗些,葱花滑进锅里的时候,几缕烟气在灯下转起了圈儿,不一会儿一股独特的浓郁的香气便在屋里盛开绽放,馋得小孩来回蹦跳。可是真正吃起来的时候,又谈不上享受了,只是想两口并一口吃完,再赶快跑出去玩儿去,哪怕被烫得满头大汗也不在乎。
渐渐的,星星被夜色的浪花冲刷出来,晚风挥一挥衣袖,拂去人们一天的疲倦。门外的青石板上逐渐聚集起欢声笑语,我们也搬着小板凳,凑起了热闹。蒲扇摇曳,星光闪烁,谁家收成好坏,谁家添喜添悲,那时的我还似懂非懂,只记得时光这样静静流淌,就很幸福。
少年不识愁滋味,甘心花一晚上的时间,盯着夜空寻找流星。我们默默许愿,每年夏天都要见面,都要像现在这样灿烂。
夜里,哗啦啦下起雨来,似乎还夹带着几声闷雷,直到寂静与夜色一同浓重,蛙鸣却又忙碌起来了。等到再次与小伙伴碰面时,一个个都心照不宣,脚踩拖鞋,搜罗出许多瓶瓶罐罐,再带上自制的漏网,往屋后的小池子跑去。说是小池子,也不过是个积水的洼地罢了,水深最多没过膝盖,别看它风平浪静的不起眼,水下却藏着小蝌蚪哩。
于是真正的游戏开始了。我们撸起裤管,一手拿瓶,一手持网,屏住呼吸蹲守在水边。等到蝌蚪耐不住寂寞,将它那憨脑袋浮上来,我们伸手便是一捞,想必那蝌蚪还在愣神呢,就已经被收入瓶中了。收工撤退的时候,阳光已消减了厉色,化为淡粉的温柔,我们各自攀比着蚊子留在腿上的包,也炫耀着瓶里的小家伙,幻想某一天它们会变成青蛙离开。大人们总是一边说我们傻,一边趁我们熟睡时偷偷扔掉了。
再长大些,到了上初中的时候,童年的小伙伴大多已搬走,渐渐失了联系,我只有在周末的时候会去看看姥姥。
院子少了些人的气息,倒是多些植物的繁茂。春天,杏花从不缺席,还有那株草莓也已密密麻麻爬满整个院子,姥姥总会在我进门时就塞给我一捧草莓。夏天,架子上挂满豆角,姥姥守着院子,为青里透红的西红柿驱赶飞鸟。秋天,姥姥又从别人家淘来花种,一打开门便瞧见丛丛簇簇的秋菊。冬天,萝卜深埋地下等待收获,姥姥生起炉火,再次为我下一碗荷包蛋面……后来啊后来,我常常回忆起那院子被时光模糊的身影。我好像没有机会再去领略,当我情不自禁只身回望的时候,看到的却是记忆残破的一角,那个只有我们知道的地方,在从前的从前残忍而自私地绚烂起来。
有太多太多道理要听,有太多太多情绪要隐藏,所谓长大,不过是与岁月签下不失尊严的协议,终究还是背叛了那年那地方的夏夜。于是每每怀念过去的时候,我都告诉自己,不是时光被偷走,而是时光偷走了我们。(作者:谭文君)